第二章故人

    陆城捉弄了好一会儿,最终被宁怀尊赶了出去——他要梳洗整装,只因魔教今夜的晚宴,是葬花山庄庄主慕迟的接风洗尘之宴。

    陆城一打听,才知道情蛊的药引是慕迟亲自送来的,再加上几日前君零传书召宁怀尊回教,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就很明朗了。宁怀尊身上的情蛊是半年前在葬花山庄办事的时候被下的,药引却现在才送过来——慕迟是算好时间的,并没有任何遮掩的打算。打曲淮知道情蛊误主的那一刻起,慕迟的目的就达到了。所以解药迟迟未送来。

    晚宴和陆城关系不大,所以他中途离开也无可厚非;而宁怀尊不同,除了致谢,还需要敬酒,即便他心知这蛊是慕迟动的手脚。陆城觉得,宁怀尊一定要憋屈死了。好在君零身体不好,先行离开了。教主已经走了,那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最后,宁怀尊没有走,慕迟也没有走。

    宁怀尊坐在软垫上,低垂头思索着,手中紧紧握着酒樽,刻纹压在指腹上略有些痛,逼着他无法静心思考。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眼,一眼便看到对面的慕迟也这样看着他,嘴角边的笑意若有若无。

    “要不一起走走?”慕迟问道。

    宁怀尊抿了抿唇,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带着慕迟向殿外走去,外面就是天高地远,月明星灿,一眼望过去只有皎洁的光芒照在山坡尖上,深色的一块儿地被涂抹上了乳白色光镀,温润得让人心舒。两人站在坡下,宁怀尊凝视着那一块斑驳的亮处,突然想起已故的一位同事的堂主——他生前最爱去坡上看月。

    慕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宁尊主可是有话要问我?”宁怀尊将注意力收回,思来想去,发现自己有太多的问题想问,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问起。慕迟似是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下蛊给你?”

    “……”宁怀尊有些尴尬地看着他。

    那人点点头,故作严肃道:“君子成人之美,于在下而言,举手之劳。”

    “你!”宁怀尊猛的回过头,怒目而视,“不要欺人太甚!”慕迟也不恼,抄着手,站在那里含笑看着他。宁怀尊被他这么一看,登时觉得满腔怒火都化作了烟云飘散,只剩下满满的无力感和羞愧。

    “曲淮她还好么?”慕迟问道。

    “你怎么不自己去见她?”宁怀尊没好气地道。

    “见她?”慕迟重复了一遍,喃喃道,“我要怎么去见她?以什么身份去见她?她恨我都来不及。”

    宁怀尊愣了下。慕迟站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神色空洞。月光从云层后倾洒下来,迎面照在他脸上,经久岁月依旧平静如常,实则不怒不喜。宁怀尊多年以前曾见过慕迟,天下人说曲淮苦苦追求慕迟,但当年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两个人才真的知道。

    “天下人说我冷石心肠,”慕迟垂眸敛眉,慢慢地道,“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抬起头,直直望进宁怀尊的眼中,看见自己满是苦笑的脸,“不爱,就要判处错吗?”

    如果当年曲淮嫁给慕迟,高兴的是曲淮,满足的是曲淮,幸福的也是曲淮。在别人眼里,这是个好的结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他的心上人,但是恐怕没有人会考虑慕迟的想法。慕迟不会高兴,不会满足,更不会幸福。所以慕迟拒绝了。

    曲淮没有错,慕迟也没有错。

    宁怀尊瞪大了眼睛,风从面前急促刮过,月前风底之间,山坡上的光影都摇晃了起来,或远或近,令人溺于一阵窒息。宁怀尊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曲淮,想起了曲淮望着他时那样平和又坦荡的目光,似乎早已将一切都放下了。慕迟似乎是察觉到了时间已晚,又一次朝他笑了起来,“晚了,在下先告辞了。”

    “啊……”宁怀尊欲要说话,嗓子却干涩地只发出了一个单音,剩下的话哽在喉中。对方做了个揖,转身离开了。宁怀尊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背影远去,一句还未说出的“她其实还在等你”最后还是吞入腹中。这此后,再也没有第二个机会让他说出来了。

    *******

    黑暗之中,君零一人和衣躺在榻上,双眼紧闭,呼吸绵长缓慵。

    这里常常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甚至有时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喊声都吐不出来。他一个人这样很多次,穿着这件她为给他挑的衣服,躺在床上,拖着这具早该入土的躯体等待着死亡。

    晚宴让他觉得很疲倦。一切都是事先算好的,只是按照计划走了个排场给宁怀尊看,慕迟的那点小算计在他眼中就如小儿牙牙学语一般,稚嫩得令人无力指责。他只是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罢了。

    君零没有睡着,事实上自君衍死去之后,他很少能入梦。因此,突然有温柔的风拂过他的耳侧,他清晰地觉得这就像她小时候趴在他身边,朝他的耳朵吹风,罢了还用手缠着他的脖子,用花言巧语说着不切实际的好听话。他仿佛做了一场十年的梦,梦中有白河袅袅烟散,青葱般的丘陵上转眼间铺满了十二月的鹅毛雪,她站在风雪之中仰视着自己,神情肃然庄严,脸上的表情执著得令人发笑。恍然间又是一片□□盎然,她遥遥站在不知名的花丛中,蓝紫色的花瓣拥簇着她的脸颊,她朝他笑着,神态中的单纯令他觉得太难能可贵。然而,最终梦醒时分,已是物是人非,难辨对错。

    君零睁开眼,身侧有人站在那里,他望着触手可及的黑暗,缓缓道:“我等的人是九儿,为什么来的人是你?”

    陆城手中的剑以尖抵在他的颈侧,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手腕一抖,一不慎刺破了对方的皮肤。君零伸手摸了摸被划剑破的地方,摸到的是满手温热的血,沿着手腕流入袖口。

    “我问你……”陆城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十三年前,青州陆家……一家老小,上下百号人……是不是你杀的?!”

    一语如掷惊雷平地,语气末梢已是杀意毕露。

    窗外传来撕裂的声音从天而降,黑夜里破开一瞬间惨亮亮的亮光,枕上缓慢渗开的猩红跃入眼中。陆城一惊,君零正淡淡地望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定格于脑海之中。光芒转瞬即逝,暴雨骤降,轰然作响。

    陆城猛地撤回握剑的手,僵直着身子立在一旁,脑海内止不住回响起孟潜说过的话:人在面前,如履薄冰;不在面前,暗箭难防。

    陆城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冒然潜入后院,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拔剑相对。他无疑间很有可能暴露自己。

    黑暗之中,君零的声音像是抽空隔离了一般盘桓在高处,陆城听见他道:“你还有什么想说?”

    仿若是在询问陆城还有什么事要搬出来质问,实则一句话如判处死刑,毫无翻身余地。他的声音清而冷,语气平缓得毫无起伏,却无不显露出胜券在握。陆城知道,此时此刻君零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死在这里。可这并不代表所有的方法都能成功。

    陆城努力压抑着声线的颤抖,急促道:“我要一个答案。”

    “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

    “那如果我说我见到了君衍呢?!”

    又一道惊雷从遥远的天边劈闪而过,裂空声雷声雨声纷纷响起,声音大得让人惊恐,整个屋子从一侧到另一侧快速亮起,所有的场景在亮起来的一刻闪过,陆城止住呼吸——他的眼睛在捕捉到光线的那一瞬,清晰地看到了君零的表情。

    大概是最震惊的那一刻被他错过了,君零脸色惨白,颓然间只剩下痛苦,更多的感情都被抑制了,连悲伤都不那么明显。

    然而只有这样的一刻,被陆城亲眼看到。

    此后余年,陆城毕生所见,唯有君零能在这夜晚里,露出那样的表情:那是将所有情感都压抑在最平常的表面下,旁观者只能看到压抑后的痛色,其余的再无法窥探。

    君零道:“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他说话的时候很慢,一字一句,仿佛耗尽全身的勇气和力气,才能回应这样的问题。

    陆城道:“那你想见她吗?”

    这一次再没人答话,雨水从一开始的震耳欲聋逐渐减缓,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声音,不大不小持续敲击着耳膜。屋外的灯都灭了,恍惚间一缕冷香从不知处飘来,仅仅是闻着就能让浮躁的心神安定下来,陆城起初急促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因紧张逼出浑身的汗水也已经凉了下来,黏在后背的衣襟上,寒意丝丝入骨。

    黑暗之中,陆城的动静君零心中一清二楚,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人和事,早已对一切看淡了。若说他现在真正记挂着的,也莫过于那个早夭的孩子。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句问话前后不超过十个字,但是要给出答案,却是千言万语都道不尽的长篇大论。

    那你想见她吗?

    他当然想,做梦在想,醒着也想。

    她若死了,他大可挥剑一抹脖子,随她而去,但是他身后有太长的路要走,自千年以前,到百年之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如今有不止一个人对他说着同样的话——说她没死。如果没死,为什么不回来?

    陆城静静等着,他知道他已无性命之忧。先前若有若无的冷香终于沉淀彻底,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木质的床具在黑暗中竟有偏角一抹幽光闪现,仿佛折射出了无限冷冽的杀意。床上的人再没了回应,陆城微微动了动酸痛的脖子,思忖着,宁怀尊大概要开始找他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君零,转身离去。

    一句有气无力的呼唤声被掩盖在了吱呀作响的开门声中,脚步声彻底消失,屋子里又一次只剩下一个人苦等。君零望着光影斑驳的窗格,只觉得唇边有凉意入喉,慢慢潜入五脏六腑,胸口隐隐作痛,他重新闭上眼。

    自她死后,他一直浅眠,逢换季时期常常难以入睡,多年来亦是如此,圣医也无能为力。这一夜他依旧睡得很浅,只是不安和压抑在心口的沉痛在浅眠之中竟然烟消云散,难得轻松片刻,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君衍方才三岁。那天她站在后山的和苑,等待四叔和四叔父从遥遥南姜归来。深冬的时候,那一层雪一直压过她的膝盖,这冰天雪地之中,她大概是让人搬了张凳子,自己站在上面,在凛凛寒风中翘首以盼,又如壮士割腕一般悲愤。那日君零从外面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四岁不足的孩子就已经学会了固执,正如他一直以来挂念的,这样的孩子叫他如何不心疼。他快步上前抱起她,先唤了声九儿,她大概记不得他了,只仰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呆滞地看他。

    他在喊她,她是不知道的。

    他抱着她走进屋中,她死死贴着他,突然说:“哥哥,其实你认错人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复又加了一句,“你长得真好看,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刻意强调了“和我”两个字,小孩子的声音有点奶气,更多的是软和甜。她说完便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当年他只笑了笑,觉得她颇是娇俏可爱,嘴巴很甜,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讨人喜欢;如今再想起来的时候,周遭已没有她的身影,他甚至已经记不起最后一面时她的模样了,徒余下满腔苦涩和丝丝刀割般的痛楚,压迫得他喘不过气。

    一句应诺,他无心给,自然也没有做出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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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陆城站在门外,看了看屋外的雨势,便一头扎进去,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返回。对于他来说,今夜着实有惊无险,陆城没想到一搬出君衍,君零就立刻被震住了。然而这个效果过好,导致他最终什么都没逼问出来。有关君衍的事,君零似乎不愿回想,而陆城这一趟也确切了自己对君零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否则他也活不到现在。

    当年他逃出陆家,没过几日便传来惨遭灭门的噩耗。他循着线索一路追踪,半信半疑,在前段时间独自逃亡的时候,终于得知了当年灭门的蛛丝马迹。陆城极力回想着药王宗宗主的话,刚离开后院,有一道人影就从斜方扑了过来。陆城大惊失色,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个真相——君零无需自己动手,他大可安排其他人。

    雨水沾身冷的彻骨,他却硬生生逼出了一身汗,电光火石的时间里他脑海内浮现过最初做过的各种猜想,但他惟独没想到君零心狠手辣至此,连同孟潜、宁怀尊都不放在眼中。陆城有苦难言,然而一个呼吸间,对方已经冲了上来,陆城来不及后退,那人便伸臂一把将他抱住。

    陆城呆了下——这和他预想的有些出入,他的头还安稳地连在脖子上。

    宁怀尊紧抱住他,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整个人都贴在陆城身上。陆城呆滞地抬起手,将他一并抱住,感受到怀里的人发着抖。宁怀尊伸手捧住他的脸,如同失而复得,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似要将其二字拆吞入腹中,或是深深烙印在心中,一偏头,便朝着陆城的嘴唇吻了下去。

    陆城眼前一黑,迎面而来的是宁怀尊放大的面孔,他觉得腿都软了。

    喔……这真是太幸福了——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脑子里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他刚要趁机来个深吻,宁怀尊就推开了他,“你没事吧?”

    陆城眼看着那处“芳泽”离自己越来越远,欲要脱口而出的告白全部憋了回去,只能讪讪地摇头,“怎么了?”

    宁怀尊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五指在袖袍上抓出明显的折痕出来,他知道自己这样用力陆城一定觉得不舒服,但他没有松手,他要确切地感受陆城活着的存在。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一刻钟前心急如焚夹杂着惊慌的灼痛感还停留在胸膛中,他道:“我找不到你,后来才听说教主命人在后院四周设了护卫。你是去找教主了吗?”

    陆城默默地听着,一边克制住自己手舞足蹈的冲动,一边拍了拍宁怀尊的背,以示安慰。我确实是去找你们教主了,但是你不要怕,虽然你们教主长得很不错,我不会移情别恋的。陆城在心中默默地说着。

    “我是去了,但是我没事啊。”陆城张开双臂,在宁怀尊面前转了一圈,示意自己安然无恙,“你放心吧,君教主他没对我怎么样。”

    话一出口陆城就后悔自己多嘴了,连忙噤了声。宁怀尊神色一变,一把抓住他,厉声道:“你和教主都说了什么?”

    “我说我想讨你做媳妇,教主他就……哎哎哎!”陆城连忙捂住头,躲过宁怀尊扬起的手掌,往他的住处逃去,“别打啊!哪有对夫君这么凶的?”陆城本意是要糊弄过去,他从小练就一身挨揍的好本领,而嘴贫的技术更是异常之高。宁怀尊追着他一直打到左尊在教中的居所重华殿,陆城看那人被气得什么都不记得了,才将他拖去洗浴换衣。

    陆城执意要替宁怀尊宽衣,按他的说法,丈夫有义务温柔对待自己的妻子,如今时代正在进步,大家崇尚一对一专爱,以往那些妻子服侍丈夫做的事情,现在应当双方互相帮助。包括宽衣、洗浴、喂饭、按摩,甚至是一些促进感情进展的事情,这样夫妻间的感情才能进一步融洽、升华,达到生命的大和谐。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宁怀尊听后冷笑连连,一掌拍掉陆城放在自己胸口上的手,转身摔门而去,这件事就这样被陆城打发过去了。

    然而,陆城的三言两语并不能真正打消宁怀尊的疑心。宁怀尊没有告诉陆城的是,他几乎翻遍了整座无望山,最终一口咬定陆城去找了教主——魔教上下,没有他宁怀尊不能查的地方。他身居左尊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唯独要在一个地方束手束脚——那就是教主隐退后所居住的后山旧院。

    教主居所,禁止教众携带武器。见不到陆城,宁怀尊只能在外头苦苦等着。从夜雨初降到瓢泼大雨,再到淅淅沥沥的中雨,胸口中的跳动仿若用一根细线高高悬起,让他惧怕不已,仿佛随时都会摔碎在深渊谷底。

    宁怀尊忍了又忍,最终对自己说,再数一百下,如果陆城还不出来,他就直闯。事后教主要怎样罚他都可以。所幸的是,数到七十三的时候,陆城就来了。

    教主虽然已经基本罢手教内事务,但凡事处理之前,都需向教主汇报。先斩后奏是绝不容许的事情。魔教教主历来不属于教中之人,多是外人担任,很难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稳实扎根。魔教需要的是一个武功列位三甲,一心为魔教谋福的教主,而不是贪居高位、坐享荣华富贵的人。因此,教中高职是一届一届单传下来的,即便是教主,要调离教众职务时需和左右二尊商议。

    君零出身于天澜的第一大家族、靖安世族,虽人人皆知他是靖安君家七子,但宁怀尊敢肯定,这十年间,他们的教主是两个人。

    君衍死前,教主会因舞姬的曼妙身姿和夺目神采而拊掌称赞,会与二尊以及大小殿主纵马数里、饮酒而歌,更会和公主挽臂相拥、花前月下。那时候的教主神采尽属风流多情,顾盼间叫教中的女弟子们心动不已。君衍死后,教主眉间却再无昔日神采,剩下的只有过分的疏离之意,相较从前,却更衬属于他的清冷眉眼。

    教主对君衍不屑一顾,甚至为耻,他没有理由因她的亡故而与公主退婚,断离君家,不惜背负无尽骂名。现在的教主,行为举止都与当年的截然不同,更不说性情与喜好。宁怀尊发现自己已经再也看不透他的主子在想些什么了。

    君衍死后的那段时间里,宁怀尊思前想后,起初认定教主是中风或者智力有碍,最终却敲定在教主当年归家的短短十日内,他们的主上就已经掉了包。还记得那日他送陆城去兖州游玩归返,一路清风乘便,琼霄高朗,本来是舒畅的心情,却在刚到谷口时听到君衍死亡的消息时慢慢放下。他起先怔了一会儿,回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觉得心里有些空旷。

    “有心纵敌,意图谋反,以死罪处凌迟之刑”。死罪二字,轻描淡写地收尾了一个孩子惶惶不安的一生,乱葬岗中的片片血肉数日之内便腐烂入泥。君衍入狱时便已被人在家谱上剔名,史官只会在史册里写下这仓促的一页——属于君衍的终局,大抵只剩这样一句话,消磨在余余墨香之中,幽冷地印刻在书卷偏僻的一页一角。

    宁怀尊大多数记忆只为陆城盘踞,他如今唯记得那个长得颇像教主的孩子,在那日高仰着头,安安静静地凝望绚丽烟火,被夜色冲淡了的炙热渴求冷凝在眼眸的深处。那样的孩子,会用竭力的嘶吼去呼唤一个名字,毕生的眷恋只留给那个冷落她的人。

    陆城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傻子。那他要怎么舍得让他和君衍一样,日日煎熬、夜夜苦等?

    宁怀尊垂眸凝思着,尚未入睡。他被陆城紧紧圈住,陆城却伏在他胸口前绵绵呼吸着,像一只温顺的大犬,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餍足来形容。宁怀尊快速地抚摸了下陆城散在脑后的长发,又做贼心虚地将手移开,重新阖上眼。他和陆城的过往是那样清晰地化成回忆,停留在他的脑海内,每一件事他都努力记着。这样,将来有一天若是陆城也那样竭力呼喊着,他一定会听得到,一定不会让他落得和君衍一样,一定会亲口告诉陆城——

    “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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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怀尊知道,教主虽然表面上对陆城客气有加,但心里必有七分提防。陆城绝口不提当夜之事,教主那边也毫无动静,宁怀尊只得将这件事搁置。而另一方面,陆城在教中已经呆的烦了。宁怀尊顾忌不明来历的杀手,不敢让他随意离开自己,便找了个令他羞惭的借口将陆城留在教中。

    他只记得,当自己说出那番鬼话般的说辞时,脸上几乎都要烧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教主。教主似笑了笑,问“那你要嫁给他吗”,又未等他回答,便让他退下了。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在宁怀尊的印象中,教主向来高高在上,这样谈婚论嫁实在不适合他。然而宁怀尊没有多想,拿了朱门令,带着陆城下山去了。

    陆城到底还有几分少年心性,喜欢往热闹地方凑。兴州是天澜第一大州,其经济、文化水平皆不亚于京都奉安,反而,相比起京都惯有的繁昌和皇家威严下的隆盛,兴州更添江湖游侠独有的悠然自得。有风帘翠幕的雕车尽注于街,又有无数珠玑和稀奇的玩意儿列于市井小巷间。

    宁怀尊以为,陆城从小跟着孟潜游历四海,按理来说应该是见惯了这些青楼画舫、柳陌花衢,然而陆城所表现出的兴致却是出人意料的高,甚至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去逛街。宁怀尊长期离教于外奔波,所见所闻自然也不会少,即使是再稀奇古怪的玩意,他也只是多看一眼。然而陆城硬是要为这多出的一眼,将其买下。

    几番折腾下来,宁怀尊只好目不斜视,直盯着眼前的茫茫人海看。陆城连喊了几声都不见宁怀尊搭理他,便讪讪地住了嘴。

    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底,人声鼎沸之中,身边人来人往,陆城却能清晰地觉察到那个人就站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半步。路的尽头就是雁书塔,是驻扎在西北三洲的边关将士家书来往的必经之地。每逢朔月,便有千千万万数不尽的书信被带进雁书塔,再由信使分别前往南方各地,将那些满载思念和永远也说不尽的言语带给他们的家属。陆城拉着宁怀尊进了雁书塔,登上顶层。陆城远眺着,入目处皆是市井繁荣,有烟柳画桥,也有罗绮满目,这样豪奢的兴州,更是甲冠天下的武林重地,并非徒有虚名。

    宁怀尊默不作声,他站在那里,所有的景色都跃入眼底,从繁华市井到亘迈绵延的无望山脉,远处吹来阵阵微凉的风,沁人心脾。风眷恋地牵着他的衣角,像是曼妙女子的柔荑在无形中揽住他的身,而陆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放开,五指关节透出失血的青白,而力度之大,似是害怕宁怀尊会离开,要用这种直白幼稚的方法,来握住自己一生的爱恋。宁怀尊的手被抓得很疼,他没有挣扎,他不能挣扎。

    许久,陆城回过头,冲宁怀尊笑了笑,道:“风有点大,我们下去吧。”宁怀尊点点头,他在陆城黝黑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脸,一贯的面无表情,又有温和与专注深深地包含其中,被沉默掩盖,难以溢于言表。宁怀尊不是个擅长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但他知道陆城看得懂他这样的神态。

    纵使如此,宁怀尊却知道,真正入陆城的眼的,大抵还是这片锦绣万里的大好河山,属于天澜一国的根基财富。

    两个人下了雁书塔,突然从一旁的酒肆里传出大大小小的惊叫声,交杂着竹木桌子被气劲劈裂的声音,酒缸破碎酒水泼出的声音。酒肆里的人冲了出来,宁怀尊眼神一冷,快速上前一步,挥袖间五指已经覆上腰间剑柄。在兴州,江湖间的纷争几乎是处处可见,他行走于江湖多年,这样的场景见得不算少,原本按照他的行事风格,一定会趁乱溜走,但是此刻陆城也在一旁——即使这场纷争与他们毫无关联,他仍旧下意识就将陆城护在了身后。

    陆城抓住宁怀尊,他隔着冰凉的袖子握住了他的手腕,心里一紧——一道暗青色的人影从酒肆的帘后闪了出来,还未落在实地上,又紧接着借力纵身一跃,紧跟着冲出来的是一个女子。先前那人已经提前起步,整个人影如猎猎而飞的青隼腾飞起来,翻身跃上酒肆对面的阁楼二层。

    女子慢了一拍,便已经追不上那个人,高喝道:“从翎!”她刚落地,换气之息未足,只提了三分气,剩下的音量生生用力气扯嗓子喊出来,在喧闹的背景中却尤其明显,惹得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陆城看清楚女子的面容,顿时一惊,脱口而出,“曲淮?!”

    在陆城喊出曲淮的名字那一刻,宁怀尊同时喊出了另一个名字。宁怀尊不是不记得曲淮的长相,但是现下另一个人的出现却更让他感到震撼。他甚至来不及对陆城做出解释,脚下一顿,拔身而起,猛地向前冲去。

    “君衍!!”

    人们围在酒肆外面凑上来看好戏,那人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出现,已经暴露在他人眼底之下,一眨眼间已经躲进人群,消失不见。宁怀尊起步前已锁定了那人的身形所在,但却在他纵身而起的一刻,那道气息如摒散在风中,转瞬间已经无从追寻。只留得宁怀尊一个人杵在人群之中,茫然四顾。

    陆城听到那一声呼喊后,心下一惊,便追了上去,待他在人群中找到宁怀尊时,宁怀尊兀自焦急张望着。身边皆是自人群中传来的沸反盈天,由远处到近处,在耳畔嗡嗡作响。宁怀尊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方才他冲出去是激动所使,现在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便觉得有入骨寒意如潮水一般涌来,渗入四肢百骸。

    君衍,一个早就应该死去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向来不信鬼神一说,死者当去何处也是他从未思索过的问题。宁怀尊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脑海内即刻掠过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君衍若是没死,教主知道吗?宁怀尊还没来得及多想,余光中瞥见曲淮跃起的身影,朝着先前青衫人影离开的方向追赶而去,心里顿时有些诧异:这个曲淮的行为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宁怀尊若有所思,脑海内突然有一道讯息飞快闪过,他转头问陆城,“今天是什么日子?”陆城愣了下,接道:“朔日。”

    “朔日……朔日……”宁怀尊低声喃喃着,紧紧地皱起眉,“原来还有两个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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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愆在一个狭窄无人的巷子里疾奔,所到之处头顶都被屋檐遮挡住,几乎没有阳光可以透进来。在黑暗之中,易愆提息纵身一跃,无声之间竟然轻而易举就翻上了屋檐。然后她轻轻跳下了屋檐,落地亦是无声。

    易愆进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宅邸。一个跨步纵身,身影如雷闪一般敏捷迅速,却毫无声音,她从一扇窗中跃入房间,动作干净利落。

    房内点了安神的熏香,携带着淡淡雾气在空气中沉沉浮浮,有浅浅的药味弥散,这是久居高位的人的习惯之一,出门在外也不得遗漏。桌旁正坐着一个年轻人,手握书卷,低垂着眸子,神态中隐隐带着冰冷和不易察觉的傲慢,却在他看到易愆时容缓了不少。易愆的脸从进入房间以来就绷得僵硬,她努力朝他挤出一丝微笑,唤道:“悉墨。”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那笑容看上去都不太真切诚恳,那是硬生作势的模样,而且不太熟练。

    乔悉墨放下手中的书卷,颔首对她道:“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易愆闻言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强颜欢笑的一张脸慢慢冷了下来,她的五官看上去并不如女儿家的温婉秀致,恢复成起初毫无表情的样子时,看上去便带着几分无情无义的阴狠和男子都难有的冷酷强硬。

    乔悉墨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行为举止是一派安然,似乎对结果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易愆冷冷地注视着他,说:“你想要听什么样的结果?”

    “自然是逸王在兴州被人刺杀身亡的消息了。”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易愆的脸上有显见的嘲讽,看着对方的表情犹如在注视着一个无知庸人,易愆满意地看到在她话音刚落之时,乔悉墨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惊怒,那是手握重权久居高位的人对事态脱离掌控的惊慌,和对无法预知后果的抗拒。易愆知道乔悉墨动怒了,她鲜少见到这样如此冷漠高傲的人这样惊慌失措,即便后果可能是她难以承受的,她还是用这样忤逆的行为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

    这样挺好的,易愆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怎么?难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易愆催促道。乔悉墨的手紧紧扒着木椅的扶手,五指用力压在上面,关节青白而指骨突出,易愆没有错过这个细节。她想,他一定很愤怒。他抬起脸,恨恨地看着易愆,说道:“我倒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过我的话,都不记得了吗?!”

    易愆蹙起眉,冷笑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在报答你的所作所为。”她上前一步,伸手扣住了乔悉墨的下颌,面不改色地用指腹摩挲着他的皮肤,其神情专注好似正在研究些什么,复又用上力气,满意地看到他眼中的痛色。

    易愆身形偏高,乔悉墨被她捏着下巴,不得不抬起头来仰视着她。他看到了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就像她的人一样冷酷残忍——他怎么能忘了,即便这个人色胆包天,必然做得出言而无信的事情,何况她如此厚颜无耻。他无法喊人过来,乔悉墨不愿意让任何第三者看到这样的一幕,他堂堂九五之尊竟然要被一个还算不得“女子”的女孩子,用这种轻薄无礼的方式对待。

    而易愆几乎是在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乔悉墨。在她的眼中心中,人不分为死人活人,只分为长得好看的人,和长得不好看的人。她会将所有见过的“好看的人”放在心中作比较,然后排序。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无礼又刻薄的习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是容貌或是名字,都不能随意作评,然而易愆却喜欢对这些评头论足——毕竟,她的“身体发肤”早已经不再“受之父母”。而乔悉墨,不幸地就是被她归在了第一类中的前几个名额里。

    长得好,就对他好,长得越好,就对他越好。这是她接人待物的准则之一,然而她也有最喜欢的类型——乔悉墨就不幸是易愆平生所见难得对胃口的人。易愆没有告诉乔悉墨的是,相比起其他出众的五官,他的眼睛长得实在很好看,和她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几乎可以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眼中所包含的情感。

    易愆深深念着的,是这样漂亮眉眼中蕴藏着惊羡的温柔,专注只为她一人;而乔悉墨所给的,往往是无法化解的寒冰霜雪,甚至偶尔还会有不屑——不过这样也不差。她干脆抬手环住了乔悉墨的腰,强硬地将他拖起后,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处,胡乱蹭着。她所拥抱的身躯僵硬地好比老树枯木,易愆突然有些沮丧地想着:原来他不会像他那样反抱住我……但也无妨,我一个人高兴就可以了,无需考虑他的行为和想法。

    当她看到兴州的街坊时,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当年她最爱的那家做蒸饺的店也已经搬迁,依旧是人山人海,依旧是繁华豪奢,只是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都已经陌生,她再不是当年那个眷恋一个怀抱到无法自拔的人,不是那个固守一句诺言至死不休的人。

    都变了。人和景都变得让她完全识别不出来了。如果不是乔悉墨要求,她恐怕再不会回到这片富足之地,上面承载着她最痛恨和畏惧的回忆——但如果是为了乔悉墨,那就另当别论了,她为了乔悉墨,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退一步考虑,毕竟她现下只爱乔悉墨的面容,这一点付出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这却不代表她不求回报。

    念及此,她踮起脚,凑到乔悉墨耳畔,低低地开口道:“下次我去找你时,不想再看见你宠幸你的妃子,虽然你非常宠爱她,但不要忘了我也非常宠爱你。”那声音如数九寒冬中的凛凛森风,又如地狱深处的恶鬼怨咒,句句剖心。易愆满意地感受到怀抱中的人哆嗦了一下,复道:“在宫里,三千佳丽都是你的;而在宫外,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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