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苞得了郑璞共往西海的承诺。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作书去征得丞相许可。
    虽然现今的冀县丞相别署已然无有多少事务,但郑璞身为僚佐,日常在职点卯乃是不可免的,亦不能擅离职守的。且丞相如今乃放权静养身体,并非是隐居, 干涉到军国之事必然要请示一二。
    书信至汉中时,丞相正在湖畔赏雪。
    才学堪配的黄氏在侧焚香抚琴,不远处诸葛攀与诸葛瞻在垂钓,还有家中的老苍头与婢女忙碌着膳食。
    恰是春有百花冬有雪的闲情雅致。
    毕竟,丞相在隆中耕读时,亦不乏以诗书为乐, 以抚琴放歌与书法丹青等自娱的士人风范。只不过自先帝三顾茅庐后,丞相便从此劳神于案牍、夙叹于时艰,难得闲暇之时罢了。今北伐顺利且难得家小相聚, 再起闲情雅趣,亦乃人之常情。
    是故,当小吏将张苞书信呈来时,丞相一目十行看罢,便摆了摆手,“文容所请,乃为国裨益也。左右子瑾现今亦无事烦身,便与之同往罢。”
    “诺。”
    那小吏朗声而应,保持躬身的姿势往后退了几步,方直躯转身迈步离去。
    但未待他行多少步,倏然又被丞相出声唤住了,“且慢。”
    只见丞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捋胡沉吟片刻,才再度叮嘱道, “让文容与子瑾月望后再赴西海罢。嗯,你让吴子远调度遣些甲士,将那安国先前举荐之人护去冀县,令子瑾先量其才审其人以及定论堪任何职等,再作书报我。”
    “诺。卑职这便去寻吴将军。”
    小吏再次行礼,依言而去。
    而被扰了雅兴暂罢操琴的黄氏,目视小吏远去后,便笑颜谓之,“夫君先前应了关安国,不日将会召见那冀州士子,今为何出尔反尔,将之遣去冀县予郑子瑾呢?”
    “盖因郑子瑾素有识人之能耳!”
    丞相亦笑,不假思索而答,“依朝廷厚待魏降人、来投必授官职的惯例,那冀州士子亦可算我大汉僚佐矣。子瑾官职转迁为司直后,亦有考察官员能力之责。今既恰逢其会,便让子瑾署本分之事罢。”
    黄氏听罢,笑颜更甚,反驳道,“虽夫君所言有依,然而我亦知, 其中缘由必有夫君贪图安逸之心也!”
    “哈哈哈~~~”
    顿时, 丞相不由畅声而笑, “知我者,细君也!”
    待谑言笑罢,便想起身走走缓解久坐的气血不畅,黄氏见了,连忙步前来搀扶。
    自入冬天寒以来,丞相的腿疾亦发作得更频繁了。
    行走难持久,久坐亦难耐。
    伉俪二人步履缓缓,沿着湖畔行走了好一会儿,距诸葛攀与诸葛瞻垂钓处的背影愈来愈远。
    出于母性本能,黄氏不时回首瞥一眼。
    次数频多了,亦倏然想起个事来,踌躇了片刻,便压低了声音发问,“夫君对那郑子瑾颇器重,想必他自有过人之处。但前番伯松归来时,言欲为攀儿求子瑾之女,为何夫君却是不置可否?”
    “伯松品性纯良,不谙权势之道。”
    闻问,丞相微微摇头,止步在树下,“子瑾颇受天子亲近,日后亦会被天子倚为股肱,入作心膂、出为爪牙。故而,彼子女日后亦会被天子厚恩以待,如使之尚公主或迎入宫禁。伯松不明于此,我焉能无虑乎?再者,我受先帝托孤之重、承天子‘相父’之谓,恩荣已然无可加。今临老,当以昔霍光为戒,不可令子孙得势骄横也。”
    此话落下,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还是夫君思虑深远。”
    少时,黄氏发出一声感慨,亦倏然莞尔,“不过,攀儿与瞻儿性情皆温顺恭逊,日后绝非乱家之人,夫君可无忧。”
    “哈,那是自然。”
    当即,丞相颔首,作笑颜而谓之,“此二小子自幼受细君管教,我有何忧!”
    且不再继续此话题,而是将目光投在了雪后放晴的湖光山色中,发问道,“细君,你看此处风光,是否与南阳隆中颇相似?”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犹如在喃喃自语。
    南阳隆中?
    闻言,黄氏没有当即作答,带着依稀的回忆放眼四顾。
    数日大雪后的湖畔银装素裹,彤云尽散后的苍穹异常湛蓝与寂静,让阳光肆无忌惮的落在裹着薄薄冰层的树木枝杈上,得意的招摇着五彩斑斓。
    天虽寒,却无法阻挡不知名的鸟雀在湖面上游弋嬉戏,平添了一缕生气。
    已然雾霭深深的湖畔水草侧,有三五只闲置的渔舟掩映在紫柏青松之间,煞是舒闲;峰起竟秀的连绵远山,则是隐现于云海雾涛之中,蔚为壮观。
    置身其中,撇开心中杂念细细端详,不知觉中便有一种恬静的舒适油然而生。
    静静品阅的黄氏,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余年前在南阳隆中时、夫君尚未入仕前悠然自得的生活。
    所以,也忍不住将笑意尽情释放。
    “如夫君所言,颇为类似。”
    她颔首而应,声音同样很轻柔很缓慢。
    只是待她欣喜的昂头,将视线落在了丞相身上,看到了须发已然苍白、脸庞已然沟壑纵横、双眸已然不复明亮灼等等,她又悄然在心中道了声“不相似”。
    是啊,时过境迁,又怎能会相似呢?
    但丞相对此无觉。
    他方才确实发问了,但似是并没有在等着黄氏的回答,
    或许是说,他方才是在问自己。
    因为如今他正远眺着藏在云海雾涛的秦岭山脉,满目迷离。
    他的心思,也早就穿行过了褒斜谷进入右扶风,臆想着大军汇聚在关中三辅内的金戈铁马,勾勒着大汉旌旗飘扬在长安城墙上的激奋人心。
    ............
    无独有偶。
    另一侧的关中三辅,魏雍凉都督司马懿也正立在长安城头,扶着城墙垛口将目光流连在秦岭山脉上。
    无视风雪披身,久久没有离去。
    他的心思,同样贯穿了秦岭山脉游荡在汉中郡,冀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汉中郡变成魏属。
    因为他方才得到了军情。
    东线淮南的战事,暂时弭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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