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四年,除夕夜。
    雪花如银,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好像数不清的蝴蝶在飞,又似是柳絮漫天飞舞,给天地间带来了一片冰清玉洁,让人们尽情沐浴在祥和的氛围中。
    冀县雒门聚的卢家依山别院内,断断续续传出了烧竹子驱逐瘟神的爆音;稚童们佩戴着父辈给予的“压祟”, 欢呼雀跃的闹腾着;给家主祝岁讨喜时得了不少赏钱的佃户奴婢们,亦对那烧竹子更热衷。赏雪迎春,嬉戏打闹,男女老少各得其乐,让整个别院变得其乐融融,宛如世外桃源。
    夜色在喜气洋洋中越来越深,欢声笑语也回归了安静。
    稚童们被其母携去安寝, 老人不耐苦寒而早早歇下, 佃户与奴仆则是归去筹备翌日祭正朔所需的物品。
    偌大厅堂内,仅剩下了郑璞与张苞围炉置酒,依着传统为子女“守祟”。
    张苞是数日前从河西赶回陇右的。
    虽然他早就在陇右置下宅院,但因为那宅中没什么家人且子张遵一直住在此处,便过来与妹婿郑璞同乐。
    就是目的有些不纯罢了。
    盖因他自从入了卢家别院后,对自己儿子张遵不理不睬的,反而对小靖姬很上心。
    不仅带了许多小礼物,还动不动就左夸一句长相秀美、右来一句乖巧喜人,且还在张妍面前感慨自身若是也有一个类似小靖姬的女儿该多好。
    那醉翁之意不能说是昭然若揭,那简直就是毫不遮掩!
    故而郑璞一直都没有搭理他。
    他长女才几岁啊,启蒙的字书才开始学呢,那容得被别人给惦记上?
    哪怕是妻兄想亲上加亲也不行!
    但张苞似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在守祟时,有酒有肉有干果蜜饯也管不住开口讨郑璞嫌,“子瑾,近些时日你皆在家中,听文黛言你多有指点遵儿之处,不知觉得我儿资质如何?”
    嗯?
    闻言, 郑璞侧头瞥了一眼, 心道一声来了。
    依着世俗的言辞, 先问张遵如何,接下来必然就是声称彼与小靖姬乃良配了。
    是故郑璞音容淡淡而回,“尚可吧。嗯,文容兄莫多想,我意乃是遵儿日后成就应能与你比肩。”
    呃!
    什么叫尚可!
    然后还加一句成就应能与我比肩!
    难不成我的才学将略在你眼中仅是尚可乎?!
    顿时,张苞心中泛起些许不快。
    但转念想了想,又将那一丝不快给摒去了。
    无他,对比这位妹婿而言,他的才学将略还真就只是“尚可”,况且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咳!”
    借着轻咳清了清嗓子,张苞冁然而笑,“子瑾胸中所学,丞相亦不吝赞之,遵儿能入子瑾眼,已然胜却无数了。嗯,甚好!哈哈哈~~~”
    言罢,顺势举盏而邀, “来,子瑾,共饮!”
    待放下就酒盏,他便图穷匕见,“子瑾,你我两家乃姻亲、荣辱与共,我有意亲上加亲,想让遵儿与小靖姬先定下亲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郑璞的反应,乃是白了他一眼,侧头自顾自的看着庭外的雪花纷扬。
    如此显然的嫌弃,亦让张苞彻底恼了。
    好歹他也是当今皇后之兄、郑璞的妻兄呢!
    安能受如此蔑视!
    “好你个郑子瑾,竟视我于无物!”
    他张口便骂,声如滚雷,“我父乃万人敌,四海知名;我长妹乃当今皇后,门楣乃大汉勋贵之家;我小妹嫁你为妻,已然与你郑家一体;我与你多番并肩作战,情同手足、死生与共!今我为嫡子求亲,你竟不做理会!莫非,你觉得我张家已然不配与什邡郑家联姻了?!”
    这话说得很重。
    但对郑璞却没有多少作用。
    二人太熟悉了,他无需思虑便知道张苞不过是在玩心计、故作姿态逼他就范罢了。
    回头目视着张苞,郑璞徐徐而言,“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文容兄得丞相器异,授予募五千骑卒为督之权、寄为日后入关中先驱之重,今竟暴躁如斯,若丞相得闻,必感所托非人也!”
    喔.......
    得言,张苞一时哑然。
    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依旧作愤慨之态,“莫要拿公事避开话题。今日我所言乃家事,你若不说清缘由,我必不罢休!”
    “唉.....”
    郑璞倏然叹了口气,有些惆怅的说道,“兄罢不罢休,倒在其次。我若是允了你之言,那才是难做。”
    言罢,亦不等满脸愕然的张苞发问,便将缘由娓娓道来。
    “昔日在成都时,句孝兴长子诞生,我过宅作贺,他便有过‘若子瑾日后有女,当结为儿女亲家’的戏言。同与宴的绍先,当初以言相争。”
    “时柳休然虽不在成都,但后我等来陇右后,亦曾与孝兴谑言而争之。”
    “幼常兄复来陇右任职后,不乏在我家中宿夜座谈,亦曾流露出此念。”
    “去岁我受丞相所遣,赴汉中郡代巡军务,与关安国抵足而眠。除却军务之事外,安国亦声称日后将庶长子关彝过继于亡兄关定国,且戏言小靖姬及笄之年恰好与关彝及冠之年相当。其意所指,无庸赘述。”
    言至此,郑璞略作停顿,发问道,“文容兄可知,月前伯松兄曾归汉中之事否?”
    莫非诸葛乔亦有为子诸葛攀求亲此念?
    早就听得讶然的张苞,心中一惊,微微颔首。
    他募骑卒建立骑兵的地点就在山丹牧场,哪能不知道身为张掖太守的诸葛乔归来汉中郡省亲之事。那是因为丞相作书归成都,让黄氏携诸葛瞻与诸葛攀来汉中相聚。北伐以来亦不曾归去成都的诸葛乔得悉后,便在仲冬十一月时赶来相会。
    至于为何不是待除夕时归来团圆嘛.......
    岁首之日,郡守无有离开公署的先例,作为丞相之子更要以身作则。
    “伯松兄归张掖时,途径冀县还登门与我相聚一日。”
    见张苞颔首,郑璞便继续说道,“他声称子攀已然少年郎矣,打算不日将遣之游学陇右,届时亦会入此宅中,让我也看护一二。但此事一谈罢,他便也如你现今这般流露出对小靖姬的喜欢,不吝称赞之辞。”
    呃.......
    这下,张苞彻底无语。
    合着不是唯独他一人有此心思啊,且他才是最晚提及的人。
    不过,想想也觉得很正常。
    以天子与丞相对郑璞的亲近器重,子女亲事被他人趋之若鹜乃是必然。
    也难怪郑璞这几日不想搭理他了。换位思考,若他是郑璞,亦不会给打小靖姬主意的自己好脸色。
    “那.....子瑾可曾思虑过,意将小靖姬许给谁家?”
    沉默了少时,敛去怒容的张苞轻声发问。不等郑璞作答,又紧着加了句,“无需思虑我家遵儿了。事有先来后到,我不让你难做就是。”
    郑璞没有当即回答。
    而是给张苞舀了一勺温酒后,才缓声说道。
    “文容兄,你我两家皆与天子休戚相干,已然显贵于时,便莫为子孙计了。正值朝廷蓄力还复旧都之时,众人咸相用命,你我深受朝廷厚恩,若传出以子女姻亲巩固权势之事,反而不美。且我心意已决,小靖姬未至及笄之年,便不作父母之命、不定媒妁之言。日后之事,待日后再说罢。”
    日后再说?
    张苞扬了扬眉,倏然而笑。
    他子张遵可是在卢家别院里住着呢,且他打算以后就让张遵住到出仕为止了!
    青梅竹马嘛,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再暗中叮嘱小妹张妍几句,日后他家的希望最大。
    而且,他觉得张遵留住在这里,要比被他携入军中磨练更好些。
    源于少时他被家中严督促读书的干系,他对张遵也是严加看管,每日除了读经书练武外别无他事,以致张遵性情变得少言寡语、鲜有笑颜。
    但入住了卢家别院后,郑璞在家时便常将他遣去农田与牧场,了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黎庶生计,知五谷晓六畜;亦让部曲携之入军营暂住或游历各关隘,让他知道军中事务与攻守之道等等。
    就如昔日教导傅佥般,不闭门造车、不死读兵书,一切讲究躬行实践。
    那时,张妍还心疼张遵年少难受艰苦,婉言劝说。
    但郑璞驳之。
    曰:“不见昔傅公渊乎?若非自身多经砥厉,焉有后来被丞相携在身边言传身教之事!”
    北伐以来,丞相带在身侧教导的人,除了关兴便唯有傅佥了。
    虽然事情的起因,乃是傅佥为师雪恨设计谋刘琰、被丞相担忧其心性如郑璞般刚戾才带在身边。但这其中最大的缘由,亦是因傅佥得郑璞倾囊相授,才学被丞相器异之故。
    现今的张遵,在郑璞别样的教导下,不仅性情开朗了许多、频频作笑颜,且略知天文晓地理,熟谙农桑与行伍之事。
    就连经书与兵书之上的隐晦幽滞处,都常常能举一反三了。
    假以时日,才学将略必能为大汉裨益。
    张苞觉得这样挺好的。
    父辈对子侄的期待,不就是健康成长与将来能有所作为嘛。
    “子瑾此言甚善!甚善!”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频频颔首应和。
    且还岔开了话题,道出了来与郑璞同乐除夕的另一目的,“嗯......听闻子瑾近日居家无所事事,故而心有郁郁。不若,过几日与我同往西海拜会烧当羌王如何?”
    此话甫一落下,他便再度迎来了郑璞一记白眼。
    反驳曰:
    “闲来无事,雅趣自生。可横笛抚琴,可吟诗作画,可观月赏花,可论经对弈,可独对山水,可煮茶听雨,亦可潜心读《易》,亦可置酒助兴,亦可弄儿教女.......文容兄言我近来居家郁郁,不知从何听来?”
    且不等张苞作答,又一针见血道破了张苞的小心思。
    “我知文容兄有从烧当种羌中招募骑卒之意,但与羌往芒中不熟稔,自思难以成事,故而便想让我同去帮衬一二。此乃与国裨益之事也,我断无推诿之说,兄何不明言邪!”
    张苞无言以对。
    少时,举盏邀饮以示歉意,长声叹息,“唉,乃我心切,故有汲汲之态了。”
    嗯?
    郑璞微微扬眉,眸含疑惑。
    “呵,乃意气之争罢了。”
    张苞自嘲的笑了声,细细将事情道来。
    原来,当日他与赵广同被丞相授权扩募骑兵,各自组建五千骑。
    但近几个月主事山丹牧场的马岱,乃是优先将应募的骑卒与优良战马供给赵广部。
    倒不是马岱偏心。
    而是赵广部本就有三千骑,扩募入新卒,很快就能以老卒裹挟新卒演武的方式形成战力。毕竟日后若要进军关中,先要将魏国在贺兰山以南的屯田地拔去嘛,让赵广部尽早扩募完毕,亦是出于备战的绸缪。
    尤其是赵广的骑战本事委实要比张苞高超得多。
    但身为逞强斗狠的军中男儿,此举让张苞意难平在所难免——他仅分得了一千西凉铁骑,若不尽早扩募成制,恐就赶不上进攻贺兰山以南的战事了。
    故而,他便打算以昔日与烧当种羌并肩作战的情分,入西海募兵。
    心里自然也期盼着,与烧当羌王芒中颇有交情的妹婿郑璞能出面助力一二。
    患得患失之下,亦不免先以言试之。
    解释罢的张苞,幽幽叹息了声,“子瑾或有不知,之所以我心有汲汲,非是欲与赵义弘或姜伯约争功,乃我恐无缘与会还复旧都之战了。”
    “文容兄何出此言?!”
    此言一出,郑璞瞬间睁大了双眸,忍不住催声发问,“莫非,兄先前征战时,身躯落下了暗伤?”
    “非也,我此身无碍。”
    微微摇头,张苞压低了声音,“前些时日,家中文继作书与我,声称戍卫京都内外的向中领军给天子上书,求外放来陇右督兵随征逆魏。”
    额,原来如此!
    郑璞一听便了然了。
    中领军向宠晓畅军事,被先帝刘备赞为“能”。
    且在成都镇守许多年了,今既然上表求来陇右随征,天子与丞相都不会驳回他拳拳报国之心的。
    但他来陇右后,京畿之地也需要重新物色重将戍卫。
    最适合的人选自然便是张苞了。
    无他,元从功勋之后、外戚之家的身份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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