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巧妙躲避街道上持火把巡戒的兵卒,陈遥一面在心底暗自盘算,当下僖宗登基改元的时间提前了将近十个月,那距离王仙芝揭竿而起大概也尚有些时日,如此,目前最大的威胁无疑还是短衣缺食。
    对难民乞丐而言,春寒骤雨尤胜初冬小雪。
    之前在山中遇见果儿那会儿,这可怜的小妮子甚至连双裹足的破鞋都凑不够数,若不是陈遥这几日在城内晃悠并偶尔顺手牵羊,扯了些别个挂放于外的破布棉麻给果儿包住小脚丫子,指不定这妮子还要继续露着脚趾、光着脚丫遭多少罪。
    而且不仅果儿如此,小庙里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这让陈遥很是心酸,但最可气的还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每日除了四处乞讨兼小偷小摸之外,他还得以最快速度了解并融入当下这个世界,要做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加上穿越所得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之身,能做什么?
    独步文坛?参军吃饷?创业经商?摆摊算卦?端盘洗碗?作奸犯科?这些选项看似美好,然而细细想来其实陈遥什么都做不了。
    独步文坛?他没这个文化底蕴。
    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完全不想和文人作对,这是个睚眦必报且极富耐心的群体,不仅手段狠辣还时常喜欢杀人诛心,当然,也并非人人如此,但很大一部分文人真就是这样,这一点看看历史上的各类党争就明白了。
    其次参军吃饷也不靠谱。
    当下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为求扩充军备所实行的募兵制非常有问题,军中所募大多都是破产的农民或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这些人但凡有了点军功便是将领都敢随意杀害取代,如此,和土匪窝又有什么区别?
    至于投靠义军则更不靠谱,义军前期人人都是炮灰,后期无恶不作有悖人伦,虽是立场不同,但陈遥目前还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创业经商倒是个不错的法子,仗着穿越知识鼓捣点玻璃和肥皂倒也不算难事,但很可惜,这一选项得看出身。
    没有出身就没有资源和人脉,经商经商,经营的无非就是资源和人脉,睁开眼破衣烂衫地躺在山里而不是府邸床榻那会儿,陈遥便知道了这事行不通,至少现在想都别想。
    然后摆摊算卦……还是算了吧。
    祸从口出在古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些东西只能私底下与某些特定之人谈论,而且还不能谈得太过露骨,面对民众枉谈天机无疑是自寻死路,没人信那就是妖言惑众,有人信自己结局只会更惨。
    至于端盘洗碗和作奸犯科?
    前者没人会雇用一乞丐,后者陈遥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所以思来想去,除了鸡鸣狗盗……陈遥暂时的确没什么出路。
    总不能一直沿街乞讨吧?这也太不上进了。
    其实上述几项若是有点时间且孑然一身的话,陈遥说实话也全都能做到,而且哪怕沿街乞讨也好过鸡鸣狗盗,毕竟偷东西是不对的,陈遥哪会不知道这些,只不过当下情况特殊,这几日在濮州城内行乞,真的是什么都讨要不到。
    这也难怪,薛崇瑞开仓放粮行的是善举,然而并非人人都是薛崇瑞,城中百姓以及部分兵士就很反感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难民,这没什么好埋怨的,陈遥能理解,而他现在也急需盘缠离开此地,实在没什么心情和时间沿街乞讨。
    怀揣着心事一路潜行,很快,陈遥便来到了城北居民区。
    入夜时分,灯火跃动零星点点,城北高低错落的屋脊檐角层层接叠,既能见门院灰墙土瓦之所,也不乏飞檐叠角高门别院。
    此间隐身于暗处,陈遥只觉周遭虫鸣不绝,犬吠连绵。
    巡戒兵卒的脚步声时起时落,耳畔时而杂乱纷扰,时而又万籁俱静,动静相叠惹人遐思,若非责任在身,找个房梁瓦檐处一躺,静享这大唐夜色也不枉一桩美事。
    陈遥叹了口气,估摸着四周巡戒的兵卒已经走远,当即便开始在周围搜寻起来,他需要找到个适合的下手目标。
    盗人余粮夺人口食这种事说起来的确下作,陈遥无从辩解,但他不能罢手,所以为了能稍稍减轻心中负罪之感,陈遥得仔细挑选下手目标。
    穷苦落魄的人家自不能取,自己要活也不能置别人于死地;深宅大院也不能去,劫富济贫说得轻巧,那得有本事,富足之家往往戒备森严,若稍不留神露了形藏,都不用等巡戒的兵卒赶到,主家一群奴仆家丁就能把自己揍得再度穿越,这在唐朝可不是开玩笑的。
    稍作计较,陈遥觉得最好还是找一些看起来不太富裕、但又完全不会因为丢失几斗几石粮食而陷入危机的宅院下手,这样对大家都好。
    打定主意陈遥便开始自城北四处转悠,小心避开巡戒兵卒,过滤掉那些灰墙土瓦与高门别院,远离州府衙门,只在中等阶层杂居的区域搜寻。
    古时的人家不同于现代,在陈遥所处的年代,如果单从所住宅院——也就是房子这一块来推敲的话,你很难看出其主家底细究竟如何。
    撇开那些行业大佬金融巨头不谈,大部分有钱人更喜欢偏居矮室,终日清汤寡水悠然过活,而许多住在大房子里、看似光鲜亮丽的家伙,往往反倒早已穷困潦倒,表面之象不过是苦苦强撑罢了。
    心里怀揣着这些本不应该考虑的东西,陈遥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了一座不太起眼的院落之上,单从规模上看,这处宅院占地面积就城北各处而言并不算太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处宅院也分前后院,前院灯火俱灭,后院一灯如豆。
    后院当是主家妻妾所住之所,粗看之下不过四五间房,厢房自分东西,古时一般以东为大,这也是为了区分妻妾的尊卑地位。
    当下灯火便来自院中,陈遥观察片刻,发现东厢房舍漆黑一片,而西厢首间却燃有灯烛——有人在房内掌灯。
    陈遥之所以选择此地,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目下这透出微弱光亮的西厢房。
    之前也说过,古人宅邸后院讲究尊卑地位,而此间正妻房舍灯烛俱灭,妾室却还燃有烛火,不仅燃有烛火,陈遥隐在院外,当下甚至还能听到这西厢首房里似有浅浅歌声传出。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当下此间家主和正妻极有可能都不在府上,如若不然,妾室如何能半夜掌灯,更不可能还有心情和胆量叽叽歪歪地秉烛夜唱。
    稍作分析陈遥又观察了片刻,的确未见前后院有奴仆家丁活动的迹象,想来这座宅邸大概就剩主家妾室一人,至多还有些丫鬟下人,数量估计也不会太多,若此时出手,只需谨慎小心些,当能成事。
    到底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偷点粮食谷米差点没让陈遥搞成伺机寻仇、抄家灭门的感觉,他偷偷翻过院墙,趴伏于墙头,藉着月色仔细寻找起厨房的位置。
    夜风萧萧,繁星如雨,四下静谧如水,唯有那断断续续的女子浅唱之声绵绵而至。
    陈遥起初并没怎么留意,有人唱歌就让她唱好了,一来歌声委婉动人并不聒噪,二来他也可以通过歌声来判断宅院里的动静。歌声兀自不停那就说明没事,就怕自己刚翻身下墙歌声便戛然而止,那才真是让人不省心。
    陈遥对当下这类四合院了解并不多,什么倒座房、垂花门、耳房、影壁、抄手游廊之类的分布讲究全然不懂,他就只知道一个前院后院、东西厢房和庭院,所以看了半晌愣是不得要领,都不说厨房设在何处,就连认清此处规格几许,对他而言都难似登天。
    别看只是个中产阶级建筑,到底还是把陈遥搞得晕头转向东西难辨。
    也罢,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趴在墙头于事无补,那就下地一间间详查好了,就算不认识庭院分布,灶台什么的陈遥还是知道的,哪个房间若有灶台,那八成就是厨房没跑了。
    主意打定,陈遥便蹑手蹑脚自墙头下来,鸡鸣狗盗之事说起来也就是下九流里不入门的龌龊勾当,上不得什么台面也没什么好炫耀的,但到底是头一次干这种事,饶是陈遥心细如发胆大如斗,当下也不免心生忐忑——
    他有点紧张,这种紧张源自于内心对自己所行之事的抗拒,羞耻与不安。
    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就在陈遥双脚刚堪堪落地,让人炸毛的变故便陡然而发——
    脚刚着地,后院断断续续的歌声竟是戛然而止。
    他娘的?
    这歌声停得很是突兀,骤然而来的死寂也让陈遥脊背一凉心神一凛,他下意识顺着墙体快速隐入黝黑墙角,藉着月色慢朝后院西厢望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陈遥差点没嵌进身后的院墙缝隙里去。
    陈遥从不认为自己运气很好,自打山间睁开双眼以来,他就觉得自己没遇上过几件好事,几度险些身死不说,还欠下大票人情难还,但无论如何,他觉得运气这种事也应当遵循触底反弹这一规律,倒霉得久了,总是要有守得云开见日出的一天。
    陈遥以为那一天就是今天,不料自己还是想得太过美好。
    西厢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门前此时正迎风站着个周身素衣裹裙的年轻女子,女子长发及腰,不盘不扎,夜风拂过,三千烦恼丝宛如活物一般,随风飘扬,张牙舞爪。
    陈遥见状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是没见过长发女人,但面前的景象着实诡异得紧,整座宅邸就女子厢房内燃有灯烛,这还罢了,问题是,厢房前这女人明明应该是听到什么动静自房内走出,但陈遥望过去之时,她当下却是正背对自己而面朝房内。
    ……是走出厢房转身准备关门?
    陈遥眯起眼缝仔细观瞧,然而看了半晌,那女子好似全然没有这个打算,她就这么背身站着,不发一言,不挪一步,任凭夜风拂发,烛火摇曳。
    陈遥越看越感不解,越看越觉心惊,这娘们怕不是脑子有病,所以主家出门才没带她,所以大半夜才不睡觉点着蜡烛唱歌?
    陈遥到底心态比较乐观,遇事总还是会先往好的一面去想,见厢房女子行为如此古怪,心悸之余也只想到了人家可能患有脑疾,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很快,陈遥便意识到自己想劈叉了。
    不知这女人想干嘛要干嘛,陈遥自忖自打攀上院墙到堪堪落地,这期间自己做得极为巧妙谨慎,别说会引起注意,哪怕一丁点声音他都自觉不曾发出,如此,房中那女人断不可能是因为听到声响而出门查看——
    更何况她现在的样子也全然不似出门查看。
    正狐疑间,骇人听闻的一幕便陡然而生,陈遥盯着那女子暗自揣度,还没想得明白,便猛然见那女子头颅动了动,似乎是想转头朝自己这边看过来,这也不算什么,但怪就怪在女子转动头颅时的动作。
    一般人,正常人,微微转头是什么动作?
    那肯定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会也不可能存在什么不协调的地方,很自然而然的动作,但厢房前的女子却不是这样。
    她转头的动作给人一种很僵硬、很困难的感觉,好像那里站着的并非是个活人,反倒更像是具等身木偶,每转动一次颈部,都带着极重的僵硬、机械之感。
    当下院中仍是万籁俱寂落针可闻,但不知为何,陈遥望着厢房前的女人,耳朵里却好似传来一阵接一阵有如木簧机括转动时所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声声入耳,百爪挠心。
    胆大是一回事,诡异又是另一回事,直到此时陈遥总算回过神来,见那女子咯吱咯吱地缓慢转动头颅,他大概也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
    怎么说呢,这人要是倒霉起来啊,唉。
    果然,片刻的工夫,陈遥便见房门前那女子身子背对自己不动,整个头颅却已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披头散发,面带诡异笑容望向了自己,望向了这常人在夜间根本不可能看得清楚的黝黑墙角。
    他娘的,第一次走夜路遇到怪人遇到白毛僵尸,第二次直接撞鬼?
    陈遥这会儿早已是毛发皆立,哪怕已经有白毛僵尸打底,哪怕早已从果儿他们口中得知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这些东西,但千想万算又如何,当下真见到这东西,陈遥还是被吓得够呛,若非定力尚可,他早就哀嚎一声破功逃窜了。
    唉,也不是陈遥不想喊不愿逃,到底就是个凡人,初见女子当下这番操作,腿软喉鲠也在常理。
    当然,即便如此陈遥也没被吓得亡魂大冒,稍一愣神,得知来者不善之后,陈遥很快便也做出了反应。
    他拔腿便从黑暗中窜出,径直冲进了面前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间房舍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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