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州州衙,刘使君公事房中,别驾、司马、录事参军齐聚一堂正在会议硖石之事。
    陕州距离硖石仅只四十里,消息往来很快也很方便,硖石县令出门探路七天未归这样的大事自然更是瞒不过。
    一县无主,这可是大事啊,尤其是硖石境内多征发的民夫又多山匪,实是个混乱之源,城中久无县令坐镇怎么成?
    刺史江浩见场面有些沉默,清咳了两声,“今天已经是第八日了,时辰也早已过了午时,柳县尊依旧没有消息,州衙该如何应对也当有个章程了,诸位都说说吧”
    刘使君口中说着,目光一一扫过房中三人。
    别驾佟征皱着眉头看不出什么态度;司马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他这是知道自己说了也白说,那就索性不说;倒是新任的录事参军事王昌龄愁眉不展,脸上优思深重。
    江使君的目光最终落到了王昌龄身上,这段时间他也算摸透了这个录事参军事的脾性,诗名动天下的王昌龄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最先开口的一定会是他。
    果不其然,公事房中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后王昌龄搓着骨节粗大的手道:“既然使君动问某就说两句,现在说什么后续处断都太早,当务之急应调动镇军火速进三门山找人要紧。使君,此事下官愿请缨前往”
    “陕州是个什么所在?两京咽喉之地,长安肘腋之下!如此地界上没有请示朝廷就调动镇军,王参军还真是莽撞,若依你所言却不知政事堂会怎么想?至尊又会怎么想?
    再则,三门山又是个什么所在?情况未明之下镇军岂能随意入山,若中了山匪伏击,陕州州衙可就好看喽”
    说话的是面无表情的佟征,他似乎就等着堵王昌龄一样,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
    若依着王昌龄以前的性子此刻必定拍案而起,但过往在硖石的历练终究是发挥了作用,手捏着扶手强忍住了,“左怕狼右怕虎,肩上不肯有半点担当,佟别驾这官当真是做的稳当。依你此言,柳县令就此不管了不成?”
    江使君再次咳嗽了两声,对于别驾与录事之争他深知根底。此前录事参军事出缺时,佟征有意想让户曹参军事顶上,结果却被王昌龄卡了位,梁子就是从这儿结下的。
    不过他对两人之争不仅不恼,反而有些乐见其成,咳嗽过后缓缓声道:“王录事你的章程仆已知之,佟别驾你的章程是?”
    “镇军不可轻动,硖石不可无主,王录事既已请缨,就让他前往坐镇就是”
    王昌龄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你……”
    佟征也一拍身侧案几站了起来,“如何?”
    正在这时,公事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衙门口当值皂吏急趋而入,“禀使君,硖石县衙来报,柳县尊已平安回归”
    王昌龄满脸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好,勤于王事者必得诸神护佑”
    面带悻悻之色的佟征正欲反唇相讥,皂吏跟着又补了一句,“柳县尊已经找到可绕过三门险滩的山中直道,如今硖石县城正举城狂欢”
    “什么?”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皂吏又说了一遍。他话刚说完,王昌龄搓着手放声而笑,佟征满脸震惊,“这……这……怎么可能?”
    江浩霍然离座,拍案声道:“准备车驾,即刻前往硖石”
    长安皇城,户部侍郎裴耀卿正用手指在一副巨大的山川地理图上缓缓划动,手指每到一处,脑海中便自然浮现出相关地方的具体信息。
    这些信息或是查阅的各部存档、地方州县呈文说明,或是他接任使职以后亲自派人查探后六百里加急送回的奏报,正是这些信息支撑着他对整个漕运工程的掌握。
    汴河、淮水沿线的前朝官仓已经开始整修或复建,汴水与黄河交汇处的河口大仓也已勘旨完毕,如今正有大批徭役往此进发,他请在此地新置河阴县的奏章已经御批准奏,永通渠的疏浚更是早已开工。
    一切看来都挺顺利,但裴耀卿脸上却始终轻松不起来,因是如此,这一院子的属员属吏都觉得压抑,进出之时都不约而同放低声量,唯恐触了使臣的霉头。
    大家自然知道原因所在,就像此刻不用看山川地理图,只看裴大使紧皱的眉头就知道他的手指必定是点在硖石县。
    硖石,就是硖石,自前隋以来一百多年的漕运肠梗阻,突破不了它,裴大使意图改革的漕运线路就是连不起来的两截。即便永通渠的疏浚再顺利,那些旧仓新仓的建设再顺遂也没用。
    而这也就意味着裴大使一力建言并一手主导的漕运改革的失败,关乎长安乃至关中的粮食安全,更关乎裴大使的仕宦前程。
    这可是政事堂宣麻拜相的前程啊!
    由此再想到至尊对漕运改革所寄予的厚望,以及满皇城上下对不再就食东都的关注,这些属员及属吏们都觉头皮子发麻。
    如果说漕运改革是一盘大棋,那硖石就是当之无愧的棋眼,只不过这颗眼到现在还没动起来,裴大使焉能无忧?既被抽来此地参与这项大政,那漕运改革的成与败便也与自己的前程密切相关,他们这些属员又岂能无忧?
    就在院子内外一片愁云惨淡之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快,你亲自禀知侍郎”
    这时候闹出这么大的嘈杂真是太不知趣,众属员怒目看去却是叱责不出口了,闹出动静的是裴大使家公子裴综,今科落第后如今跟在父亲身边以照顾饮食起居的名义增广见闻,既无品秩也不拿俸禄,这要怎么叱?
    裴耀卿抬起头时眉头皱的更深了,裴综是个知机的,见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身子一闪让出一个皂服公差,“这就是裴侍郎,别见礼了,快说!”
    皂服公差一脸的仆仆风尘,口唇更是干的厉害,沙哑着声音道:“硖石县令上禀江淮都转运使大人:硖石县幸不辱命,三门山中直道已于三日前探明无误,特此报捷并请转运使发文征调民夫予以拓宽加固”
    皂服公差说完,从背后所背的皮囊中取出一封蜡封公文呈上,“具体情形以及所需征调徭役及工具数量在此,请转运使签收”
    裴耀卿并没有伸手接那份公文,眉头舒展开的同时重重一拳砸在山川地理图上,“好!”
    重拳所落之处正是硖石。
    大使臣都有些失态,手下的属员属吏们可想而知,仅仅隔了片刻欢呼声轰然而起,将院中多日积郁一扫而空,也引得附近的户部其他官吏们循声来看热闹。
    当晚散衙之前,这个消息已遍传皇城。当夜,刚刚升任刑部主司员外郎不久的前京兆府法曹参军许明远奉命到了李府。
    许明远被门子引进李府深处,见其所在其形如月,许明远心中既觉激动又觉忐忑。
    传言中刑部侍郎李林甫在府中置有一月堂,每遇疑难则入堂深思苦虑,他那月堂的号便是由此而来,此地非亲近心腹不得踏足,而今自己既已进了月堂又岂能不激动。
    但激动过后忐忑也就随之而来,能让李侍郎如此郑而重之,落在自己头上的又该是何等难为之事?
    轻柔的脚步声中,身穿道衣式样常服的李林甫走了进来,“明远来了,坐吧”口中说着,人已亲手提瓯去倒茶汤饮子。
    许明远这才发现月堂之中竟是一个听差的下人奴婢都没有,忙抢上前接过茶瓯司职奉茶之事。
    斟完茶汤,双方坐定,李林甫缓缓开口道:“硖石县的事情听说了?”
    “侍郎说的是三门山中直道之事?下官听说了”
    见李林甫没有说话,许明远有些摸不清深浅,故作一声叹息道:“一百余年苦苦寻觅而不可得的通道居然被找到了,柳无花才去了硖石多久?此子行事当真是每每出人意表,这条直道一成,裴侍郎主持的漕运改革也就算成了八成,异日,长安乃至关中或再无乏粮之忧”
    “唔。惟其如此,刑部在这项大政之上更不能袖手。硖石三门山可不是个善地,匪患横行早已是多年之痼疾,山匪侵害百姓之事更是所在多有,地方尚且不靖,别的事还怎么做?”
    这话说的没毛病,只是……许明远向着李林甫俯了俯身,“侍郎的意思是……”
    “此番擢升你为本部主司员外郎时颇有闲言碎语,尔也该奋力振起有所作为才好,你将部中有关三门匪案的卷子好生温一温之后就往陕州走一趟吧,漕运改革乃朝廷之急政大政,刑部自该在平定匪患上用心,否则民夫都不敢入山,还怎么疏通加固道路?”
    许明远点点头以示牢记在心,见李林甫已经起身,忙也跟着起来往外走。
    李林甫一直将他送到月堂门口,临行前拍了拍许明远的肩膊沉声道:“这是急务,要快,你自当放出霹雳手段,要猛药以去沉疴,嗯?仆寄厚望于你”
    许明远回家的路上一直将李林甫的话翻来覆去的想,掰开了揉碎了的想,却总觉得还是不够通透。直到第二天调出部中厚达半人高的卷子细细看过,对三门山有了深入认知之后才恍然大悟。
    硖石三门山中匪患之所以成为多年痼疾,原因就在于山势陡峭,树深林密,囿于地势限制大军很难有所作为,且稍有不慎就会损兵折将,引发严重后果。
    想在这种地方根除匪患谈何容易,强用猛药更是过犹不及,放出霹雳手段的结果十有八九就是激起匪变,进而引得地方大乱。
    这哪里是去帮忙,分明是帮倒忙嘛。
    许明远想通这一节后顿觉后背心发寒,尤其是当他摸清硖石县与三门群匪互不侵扰的现状后愈发认定了自己的心思,脸上也愁的愈发黑瘦了。
    这回……真真是掉进了个大漩涡啊!
    优思深重心神不宁之下每晚的“过堂”就显得更加力不从心,结果引爆了过堂夫人的怒火,无奈之下将心事合盘托出,却引得过堂夫人一阵耻笑,“是谁将你从蓝田那坟坑地调入京中的?”
    许明远赤裸着身子盘腿坐起,“李侍郎”
    “又是谁将你从京兆府援引入刑部为主司员外郎的?这可是朝官!”
    “是李侍郎,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刑部官,部中又压着这么多关于三门匪患的积案,你只管去督促缉盗有什么错?三门山要大起徭役,刑部先行靖安地方又有什么错?你要的是结果,至于硖石怎么缉盗岂是你该管的?”
    许明远双眉猛然一扬,“你说李侍郎此举是为何意?”
    “这还用问?”过堂夫人肥大胖壮的身子也坐了起来,将身侧的许明远衬的黑瘦枯干,“李侍郎此举既是在敲打那柳轻侯,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若硖石匪患大乱柳轻侯固然是跑不了,主导其事的裴耀卿也得灰头土脸,这可是京畿肘腋之地,没准儿就能激起什么后续的变化来。
    就算没有变化,只要此事上恶了至尊,他裴耀卿就算最后辛辛苦苦把事情办成了,论功也得减上一半。政事堂不是那么好进的”
    她之所言正与自己心中所思暗合,许明远听完一声叹息,“遥想当年,柳轻侯的乡贡生名额还是李侍郎出的面,这官场之上还真是……人心难测啊”
    “谁让他跟错了人,再则他也得意的够了”过堂夫人手一划拉,反身便将许明远摁倒在了身下,“说那些没用的作甚,今天的堂可还没过完……”
    开化坊柳宅,九娘子萧依依拿着那份豁籍文书怎么看都觉不够,手中分明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但在她眼中却比泰山更重,这是多少平康坊女子梦寐终生也难以企及的梦想。
    有了这张纸,从此就再非贱籍,就有了接受朝廷封赏的资格,届时就是名正言顺的官眷,也再没人能拿自己的出身耻笑于无花了。
    萧兰前来通报,言说朱大可请见。进来后说的是柳轻侯找到三门山直道的事情,为怕九娘子不懂,朱大可还将此事的意义连解释带渲染了一番,一时间整个柳家后宅内欢天喜地,若非家中实在需要一个主人坐镇,九娘子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往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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