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碎浪奔涌,仿佛煮沸了的锅,那是河神在调动水气,与强敌一决高下。
    自称方声颜的女子自半空飘落,悬在碎裂的赛台之上,倒有了几分仙气。
    方声颜依旧没理会忽然跳出来的“小师叔”,朝西岸喝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躲起来,很好,待我在河边用人头垒起京观,再看你那兔死狐悲的丑脸!”
    手中光华莹莹,正待劈向高台上的仲杳,却见清光闪动,高台上飞出一剑,来势并不急切,在结丹修士眼中就如一片落叶。剑光在离方声颜身体还有十来丈处就蓬然粉碎,让看客们暗呼这结丹女修的确厉害。
    方声颜却是蹙眉,这一剑只是被她护身灵气轻轻一阻就炸开了。
    碎片纷飞,拉出繁复虚影,转眼汇成猎猎灰衫,然后凝结为仲杳的身影,让方声颜恍然。他是用之前那小丫头的术法,借剑气飞遁而来。
    她嗤声笑道:“花拳绣腿,有甚用处?”
    这一招剑光飞遁看起来是漂亮,可距离这么短,气机这么明显,在结丹修士眼里自然不值一提。
    仲杳悬于河面丈许,穿着素麻灰衫,背着大竹篓,像是上山打猎的樵夫。他向方声颜步步迈去。每踏出一步,河面就涌起一股水柱,将他的脚稳稳托住。
    这踏浪而行的一幕,看似比自天而降,至今还脚不沾尘的方声颜笨拙得多,但在两岸万人眼里,却显得更为高明,像是已至返璞归真的境界,顿时发出哗哗掌声与热烈喝彩。
    “有多少宝全都耍出来罢……”
    方声颜轻蔑的道:“我可以等,再一剑绞尽。”
    仲杳用不算太熟练的控水术操纵着水气,将自己稳稳托在一股如喷泉般的水柱上,与方声颜相距三四十丈,遥遥对立。
    这段时日他也没放松自己的修行,除了将乡土第一阶吃到七七八八,只剩几种必须在盛夏时才能吃到的土外,还从江湖散修那里学来了各类术法。这些术法对修士来说只是方便法门,但他用九土真气施展,不仅功效大增,还能替代香火神力,避免在高阶修士面前露馅。
    眼下他虽没有脚踏实地,但他的根土已能化土为水,还有“检校灰河”这顶神灵帽子,跟立在河岸没有任何区别。
    下河前收到了卧槽老人的传讯,仲杳心中笃定,此时还有了闲心追根究底。
    “我师兄授你大道,你自己弃掉,为何还要怪罪师兄?”
    仲杳摆出长辈姿态:“便是有责吧,你所求之道,难道不是超凡脱俗,斩情绝欲,伟力与因果归于一身么?为何还诿过于他,你怕是走火入魔了。”
    方声颜先是呲目抖眉,继而冷笑:“区区小儿,懂得了什么?再无宝可耍,我就要动手了!今日你休想再像那一日,能侥幸躲开我的剑!”
    仲杳点头:“果然是堕入了魔道……”
    他扬声呼喊:“这只是师门恩怨,与贯山和同道大会无关,诸位勿要插手!”
    脚下喷泉轰然升腾,如水中生莲,水滴如雾,将这一声喊荡得悠扬回转,两岸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声颜还当这是仲杳在炫技耍宝,只是冷冷笑着,却不料河面又升起几道水柱,在仲杳身上交汇,将他裹在了宛如水蛇盘旋的涡流中。
    与此同时,灰河西岸也升起几条土柱,如土蛇般飞掠河面,与水蛇汇作一处,顿时变作浑浊泥水。
    就在泥水中,根根翠绿藤蔓伸展而出,纵横交织,转瞬织就一副铠甲的轮廓,而泥水也汩汩翻腾,膨胀而起,化作一尊丈高泥像。
    泥像上烟气蒸盈,三系灵气交织缠绕,蓄势待发,让方声颜暗暗抽了口凉气。
    原本在她感应里,仲杳也就是炼气初期,完全不堪一击。当日没能一剑斩掉他,就连一条胳膊都都没卸下,不过是那昆剑老头护着。
    现在这仲杳像是激发了水土木三件法宝……不,更像是先天灵宝,化作的神像只论这灵气威压,就只差丝缕,就能步入结丹境界了。
    她再不迟疑,手中荧光一动,拉出道纤纤细丝,直射仲杳。
    在俗人的传闻里,越厉害的修士动手动静越大,乃至于裂山蒸海。这话对也不对,对的是需要的时候,动静的确会这么大。但不对的是,越高阶的修士,对敌往往越不需要这么大的动静。基本都是一念之间就分出胜负,而诸如裂山蒸海之类的动静,那都是境界不够,控制不足造成的。
    须知修士虽都是逆天而为,但那个“逆”字,往往只应在天劫上。蹂躏山川河海,既要损天地功德,又难保不会种下什么因果,因此寻常时候都不愿在人前展露神通。
    所以,她只需要这一道如纤纤细丝般的剑光,将对面那小子的人头切下即可。
    结丹修士的剑光何其犀利,念动剑至,可撞上这尊神像却出了岔子。
    剑光没入神像肚子里,被水土木三系灵气编织成的奇异屏障挡住,虽未完全阻住,让剑光如人入淤泥,动得异常迟缓。
    方声颜正待加力,神像背后嗡嗡响动,一道道淡黄剑芒飞射而出,奔着她面门射来。
    她嘁了声毫不避让,鼓荡起护身灵气防护。修士到了结丹境界,呼吸间都会自然生出灵气庇护,除非刻意撤下,否则他人他物根本近不了身。
    道道剑芒射来,淡黄光辉将她广及三丈的护身灵气染得清晰无比。但这些剑芒仅仅只是射入几尺,就再难前进半寸,嗡嗡剧烈震动。
    蓬蓬碎裂声不断,那道道剑芒和最初那道剑芒一样,炸作团团碎片。两岸看客惊呼如潮,都以为是方声颜的灵气恐怖如斯,将仲杳的飞剑柄柄震碎。
    方声颜自己却暗暗凛然,这些飞剑根本就是自己炸掉的!
    每一柄飞剑炸碎,就荡开一波猛烈冲击,由碎片挟带着,搅动她的护身灵气。可恨的是,神像背后还在不断升起剑光,一柄柄源源不断射来。
    等到第十八柄飞剑炸碎时,仅仅过去了眨眼间的功夫,而方声颜的护身灵气已经被倾彻到了身前一丈的距离。又一团碎片炸开荡起的冲击,让她的头发和衣角都有了飘动。
    “这小子太古怪……”
    方声颜终于意识到了不妥,一时两念交替,到底是舍弃防护,拼力破开对方防御,斩下那小子头颅,还是稳妥为上,先抽回灵力加强防护。
    “我方声颜若是敢于舍命一搏,又何苦走到今天。”
    回想往事,女子心中凄然自嘲:“这条命还得留着跟那昆剑老贼算账呢。”
    心念一转,投注在剑光上的灵气抽回少许。
    她并未把此刻形势太当回事,真是凶险,她大可撤手而退。以她的修为,除非昆剑老贼亲自出手,否则没人拦得住。
    先抽手回防,待那小子奋起的灵气泻掉,再作游刃有余的处置。
    她这么盘算着,灵气转动,准备补上被绵绵不绝的飞剑撕出的漏洞。
    下意识的,心中还是闪过恨恨一念。
    这仲杳小儿,不仅手握三件先天灵宝,擅长的这种真灵御剑术还真是邪门。连她这结丹修士的护身灵气,都能被这种半吊子飞剑撕开。
    他哪来这么多剑啊!?
    还不是铁剑而是瓷剑,这是哪门子飞剑术?
    方声颜心念纷杂,对面神像感应到了,一道道剑光飞射的同时,又自腰间探出根根纤细藤蔓,像是要将她缠住。
    方声颜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差点怒极而笑,这是想把她缚住么?这小子是不是以为结丹修士只是厉害一点的炼气修士?
    灵气再度升腾,她手一抖,将原本的纤细剑光散掉,多出柄如冰晶磨就的短剑。
    “你不错,竟然让我用上了本命灵剑……”
    此刻她已不惜用本命灵剑,作全力一击。即便会为此损耗灵剑,也要让这小子死得结结实实。
    短剑上光华亮起,河对岸却忽然响起铮的一声剑鸣。
    这次不只是剑鸣,的的确确有一道剑光飞掠而至。看起来很不起眼,甚至两岸不少修士都看得清剑势,但在她和其他人眼中,这一剑却像是无可阻挡,直奔着魂魄而来。
    方声颜惊呼一声,连护身灵气都撤掉了,手中短剑剑芒暴涨,呜呜挥舞,化作圈圈流光,搅出猛烈旋涡。
    “老贼你果然等在此刻——!”
    方声颜用惊惧交加的嗓音叫喊:“你这一剑杀不死我!”
    噼啪一声脆鸣,那道恐怖剑光在她搅起的剑气涡流中碎裂,化作无数细碎铁片,纷纷扬扬洒开。
    就在同时,对面神像却轰然炸裂,化作股股泥水和根根藤蔓,追随着自背后升起的又一波剑光,劈头盖脸的罩住方声颜。
    即便方声颜撤去了护身灵气,被泥水藤蔓乃至这些剑光射中,也算不上致命一击。何况她在最后关头又及时展开了护身灵气,让这些攻击如流水般滑过身体,自两侧轰入河面。
    然而方声颜却骤然一抖,身体僵住。
    就在心口位置,一柄散发着淡淡清光的长剑贯体而过,自后背穿出。
    猩红血迹自伤口急速染开,方声颜伸手握住长剑,张口想说什么,却哇的喷出大口血水。
    神像已消失,仲杳现身,身边还立着一个俏丽的小姑娘,正伸展双手,如操纵傀儡般提着无数根藤蔓。
    那些藤蔓将方声颜的脚踝、肩膀乃至脖颈缠住,正放射出股股奇异灵气,压制着她,让她难以将灵气汇聚起来。
    “你、你不是……”
    方声颜想将长剑拔出来,但稍稍一动,长剑上蕴含的木系灵气就更深入到气海一层,撕扯着她已经凝结出的丹胚,令她难以推转气海,也令她难以把话说全。
    “你不是……人……”
    最终方声颜还是说了出来,可没有灵气推送,涛涛河水中,除了当面的仲杳和紫萝,无人听得。
    “我当然不是人……”
    仲杳也用两岸看客难以听到的声音说:“否则怎么可能调动一土地两山神加一河神的力量来挡你这一剑,又怎么可能让半吊子的清灵剑承载香火之力,将你一剑击杀。”
    方声颜两眼圆瞪,眼中闪动的光亮不知蕴含了多少不甘与凄苦,最终只化作喃喃低语:“我好像又……又做错了……”
    仲杳点头说:“你又一次,做错了选择。”
    说话同时,扛着香火神力烧灼魂魄的剧烈疼痛,送出所有余力。
    长剑清光大作,奔涌的灵气自心口浸入方声颜全身,将她的丹胚、气海、经络尽数搅碎。
    方声颜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颓然垂下,就这么被长剑挂在河面,两眼还大大的睁着,却再没半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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