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王天极。

    真相的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何川的面前。其实,答案一直就在那儿。

    “拓天者”被禁锢在北泉之北,是因为他们背叛了当年对诸神之神“缈”许下的忠诚誓言。弑君者永不得进入来世家园“沙赫因那”,亚特兰蒂斯的叛乱者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地步。他们不会背弃誓言。

    天帝玄石曾说,他看着天极的棺椁沉于海中,说不出是悲是喜。但他从未提及天极已死。

    那具棺椁便是曾经盛放吸血鬼的晶体棺。它从未失踪,它是所有谜团的关键。创造者用它来让自己长眠不死,异族们则用它困住他们的君王,把他送至大西洋底黑暗的深渊。那里是创造者的遗址,也是神王长眠之地。

    神王长眠,但未死去。亚特兰蒂斯的神族没有违背他们的誓言。

    那片古老的,近乎死寂的深渊之地,只有恩基神族的阿纳特和他的人鱼去过。虽然阿纳特最终悔恨,但锁住创造者遗址的甲虫却早已被送至东方神域,交与天帝玄石保管。于是,他打造了“哀伤者”面具,让面具承载了他所有的记忆。

    也许是出于他对人鱼无与伦比的了解,也许他深知卡东的险恶,因此对人鱼早有安排。总之,他相信,终有一天,银尾伽勒涅会重返这片海洋,带着承载他的面具,重返深渊。这是命运注定的结局,这是黑衣拉斐尔告诉他的预言。

    终有一天,神王会重返人间。

    当与他一起叛乱的同党都离开这个世界,阿纳特还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亲眼目睹了亚特兰蒂斯的陨落,更加渴望神王的归来。

    阿纳特死于亚特兰蒂斯陨落后的第五十一年。

    数千年后,戴着银翼戒的深渊神族随着人鱼进入创造者遗址,他们开启晶体棺,把“哀伤者”面具戴在了天极的脸上。这是恩基神族的阿纳特为神王打造的面具,没有它,即使一位古国天使也无法保证活着从深海中返回。

    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拉斐尔的预言准确无误,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艾尔琳之死和贝伦的谦卑有了解释。

    诸神之神再临,阿尔杰的追随者们在狂喜中释放他们的灵质,银白的光芒拱卫着这位异族君王,代表他们最虔诚的追随。六十年前,异族死囚蒙特在他临终祈祷中说:“吾王,诸神之神,吾卑贱之魂魄在深渊之下,亦将仰望您归来的荣光!”

    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骤然间,耀眼的光芒推开所有的黑暗,冲击圣堂的每一寸空间,巨大而美丽的光翼在天极身后徐徐展开,令人心神摇曳,难以自已。数千年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这是他们第一次有幸目睹彼岸神族的风采。

    两位上古时代的最强者,一个代表光明,一个象征黑暗。但从后者出现的一刻,神王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很久不见了,缈。”天极柔声说道。

    圣堂内一片惊呼。

    委员会这一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能来参加此次选举的神族成员却都是家世古老,传承悠久,对于诸神之神的渊源都有所了解。

    缈,唯一能与天极比肩的古国天使。

    有传言说,她的境界早已超过天极,她已经看透世界的沧桑变化,掌握万物消长的法则。她将踏上飞升之路,成为一个真正的神。

    不是异族们自诩的神,不是诸神之神,是高居于苍穹之上,超脱于三界之外,摆脱命运且能掌握命运的真正的神!

    那些神,真正的神,早已从世间消失。他们在世间唯一留下的,就是命运流星“阿赫巴德”。每一位神都会它上面铭刻上自己的名字。

    早有异族跪伏在地,向这位诸神之神献上崇敬之礼。他们欢欣鼓舞,泪流满面。拉斐尔的预言在他们耳畔回响:

    诸神之神的时代还会再来。

    预言终于应验了。

    贝伦怔怔地看着寒歌。他是“天界守护者”薇洛安娜的后裔,他的祖先既是天极的追随者,也是缈的追随者。薇洛安娜成为亚特兰蒂斯神圣守护者后,甚至不惜模仿这位神族的至高存在,学着她的样子抱着小猫神接受神族膜拜。贝伦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能亲眼见到她。

    生于光明,永堕黑暗,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

    在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寒歌会想起她在通天塔上被斩去光翼时的痛楚。曾经所有的信任和爱恋,都在那一瞬化为乌有。

    缈已经死了,她是寒歌,她是黑暗之子。

    她反手拔下束发的银簪,乌黑秀发如瀑布般倾洒而下。黑暗在她身后暴涨,浪潮一般与光明迎头撞上。整个圣堂都在光与暗的争斗中震荡,刀锋般的阴影在空气中惊得异族们趋避不及。她吟诵着古老的咒语,召唤着曾经引诱她控制她折磨她的黑暗之力,脚下的地面已经燃烧,烈火袅绕,仿佛狞笑。

    何川不顾一切地冲出拥挤后退的人群。他在寒歌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于是,他知道了,方哲走了,寒歌将要再度堕入黑暗。

    扑面而来的灼热压得何川喘不过气来,别这样,寒歌,别让他的努力付之东流!

    “寒歌!”终于,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寒歌?是谁?黑暗中的女孩在黑暗中怅然若失。她听见一个声音,在沙漠的清晨安静温暖:

    “‘若我的灵魂能化为繁星一点,你凝望我的一刻便是永远。’我认识你时你就是寒歌,永远是我的寒歌。”

    她停止了吟诵,仰头看向圣堂的天顶,想要寻找那颗可以照亮她生命的星辰。

    一颗泪水从睫毛上滴下,落入雄雄燃烧的烈焰。刹那,黑暗骤减,洁白光华从火中绽放。一对光翼在轻纱般的黑暗中展开,虽不如天极那般壮丽宏大,却另有一种空灵之美。

    “缈,”天极向她伸出手,“回来吧,让我们重新统治这个世界。”

    清澈的光线中,她寻找的目光与何川相遇。“没错,我是寒歌。”她认出了他,一抹凄凉微笑道尽心路沧桑。这是黑暗之子寒歌的涅槃重生,用她永恒的生命走过的血与火、生与死的磨难,重新寻找光明。

    她的光翼还不算强大,却和她一样骄傲。

    “这不是你的世界,天极,从来都不是。”寒歌的目光从神王的脸庞移过,落向右侧异族拱卫中的年轻面孔,说道,“取回万物之火,便是异族之王。但王者并立,古无先例。俞凡,你有两个选择:向他臣服,放弃天命苟且偷生;或者,站在我的身边,虽灰飞烟灭,也绝不辱你王者之名。”

    “我觉得我没有选择。”俞凡想了想,笑道,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寒歌偏了偏头。俞凡应该害怕,却没有害怕,这个没有异能的异族能在危机时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能取回万物之火,也许是有道理的。

    “真希望老大也在这儿。”何川从人群中走出,站在寒歌的身边,双手握枪平举身前。寒歌点了点头,何川很聪明,已经有了答案。段小懋随即跟上,边瞄准还边啰嗦:“大家同事一场,不能看你们乱来。小夏,你他妈的给我滚回去!”夏添被他一句怒喝吓得呆住,被北山拖了回去。

    更多的异族站了出来,他们来自流亡内阁和委员会,但也有埃博这样的神族议会的精英。当然,还有人类。

    在场的每一个异族都知道,诸神之神已经分裂,他们必须做出选择。人类的选择倒是简单多了。

    天极神色微变。

    他太了解缈了。执着是她一生的弱点,就算神光全失,仍敢孤身站在焦土之原上,直面穷追而至的神族大军。她说战,定会战,哪怕以命相搏,也绝不后退。他爱她,也正爱她的执着。他是古国天使,他是诸神之神,但在他的心中,世间只有一个天使。

    为什么如此执着?为什么不肯归来?只要她的一个微笑,他就可以把世界给她。但她的眼中,只有冷蔑。

    “你赢不了,缈。”天极摇头。诸神之神的时代再至,他将重启神律,君临天下。光明之翼再次张开,越发壮美。诸神之神的追随者从地上站起,灵质之光闪耀殿堂。追随神王而战,自古就是诸神的荣耀。

    他们中,许多人向寒歌俯身,深深致意。

    同样,能战死在诸神之神的光翼之下,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光。寒歌微微颔首,示意她接受他们的致敬。

    虽然有寒歌的光翼庇护,委员会这一侧的异族还是被天极压迫而至的神光逼得倒退。寒歌的双翼不停振动,弥漫的银光飘摇不定。

    但她一步也没有后退。

    “你赢不了。”天极又重复了一句。作为黑暗之子,寒歌能和他一战,但如果她选择了天使之翼,那她就太弱了。

    “如果再算上我呢?”委员会中混乱了一下,北山挤了出来。

    如果换了别人,至少有句叫好。可北山……一个完全没正义感的赌棍,平时除了扮大尾巴狼就是欠钱不还,委员会中诸异族只觉得遇见他就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北山你就别添乱了。”委员会中一声怒喝。这家伙真是二得令人发指。敢向诸神之神天极挑战,难道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吗?

    “是你?”一缕惊讶滑过天极的眉宇。

    “我去!这你也认得出来?你这听力可以得满分啊!”北山摘下挡住面容的帽子和围巾,露出永恒的面容,灵质的华光有如月光浮动的波澜,无数星光飞跃其间。

    尽管今天经历了震撼已经足够多了,但还是挡不住异族们惊讶呼声响起。

    “帝之星跃!”识货之人无处不在,传说中东方神族的王者异象只在古老文献中有所记载。

    “那谁啊?眼力不错嘛。”北山夸赞,一个劲儿瞅是谁这么有见地。

    “你还没死啊?”寒歌冷冷瞥了他一眼。

    “别说这么难听啊,缈。我站在你这边儿呢。”北山被她咒了一句,一点也不生气,又侧过头问天极,“我和她一起,与你可有一战?”

    “若是当年的‘诸天之王’玄石,我们或可以战成平手。但你龟缩在神域太久,‘帝之星跃’早已黯淡。”天极出言相讥。

    “是‘天帝玄石’!”流亡内阁一方显然对东方神族颇有研究。

    “这特么也叫黯淡?”段小懋嘀咕了,立刻被人狠狠瞪了一眼。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帮异族变脸真快,刚才还是一腔鄙夷,现在眼中已经满满的全是爱了。

    “确实黯淡了。”天帝玄石挺实在,“要是放在过去,好歹也能在你的光翼上劈出几个洞来。不过,如果是‘执律者’玄石呢?”

    执律者,何川隐约听说过这个词。夏添喜欢在组里普及异族常识,提到过秩序和律法的守护者,彼岸神族称之为“执律者”。因天命而确定的法则和约定,或是建构在神圣誓言基础上的承诺,都受“执律者”的监督。

    “天极,”天帝玄石又说,“我们曾起誓,以‘天命之选’立神族之王。你杀俞凡,即为弃誓。几千年前,我将背弃缈的‘拓天者’囚禁在北泉之北,今天,我也想试试能不能把你永锁圣堂。星跃之力虽弱,但天道秩序长存。难道我们真的还要犯过去的错误,将天命赐予神族的机会再度抛却?”

    “我可以先杀了你。”天极不屑。

    “在这儿动手吗?”玄石笑得畅快。“以前咱们说好了的,这座岛是非战之地。哎,我说阿尔杰你别乱动啊!谁先动手我先封了谁。”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玄石?”天极抬手制止了阿尔杰。

    天帝玄石看向寒歌,眉间浮起淡淡的忧愁。

    他预见了天极的密谋,却没有看见她是如何陨落;他在极北之地与她相逢,才知她经历何种苦难。有时他会问自己:如果时间倒转,他会不会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告诉她他深爱于她,至死不逾;会不会不顾彼岸神圣的法则,在她返回云空之城前,说出他预见的一切?

    如果预言是已经确定的未来,任何尝试改变它的行动终将成为它实现的力量,那么,他就是可耻的帮凶。

    他曾是“诸天之王”,也是诸神之神;他看得清未来的方向,却永远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天帝玄石苦涩一笑,星辰之光跃然空中,在被神光照得雪白的圣堂中,划出无数道跳动的金色铭文。

    “天极,你真的想试一试吗?”他的声音变得肃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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