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死了。

    这消息是从笙歌那里听来的。他还为她留了一封信,写在他最爱的那身青衫的衣角。

    他说:绿绿,来日方长,你还是我的妻。

    无殇向来不会说甜言蜜语,这句大概是他能张口的最美的情话。真好。沉绿想。笙歌说,帝君是被弑杀的,可他好像自己心里知道一般,早早就摒退了所有仆从,待在自己的寝宫。

    “那么我呢?”沉绿问。

    笙歌笑了笑,面容扭曲的像一只猴子:“殇国易主,帝妃自有帝妃的去处。新王是我们帝君的弟弟。”

    “唤作青玄。”

    青玄。沉绿想。弑兄上位,这千万年来,他的心也变硬了。这么想着,她倒想再见他一面,再见一面说喜欢她的少年。她又问笙歌:“那么你呢?”

    “以后就跟着我吧。我替你种了愚美人,此后我不死,你也必定平安无虞。”

    门开了。

    进来的人是青玄,身后随着秦瑞雪。她叫笙歌在门外侯着,同青玄念叨:“你一点没变,我却白了满头的发,真叫人妒忌。话说回来,你杀他作甚?”

    青玄就笑,躬下身子用手泼弄她屋里的温泉水:“你就这样肯定是我?”沉绿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秦瑞雪代他回:“就是他。”青玄就好像没长大,分分钟就红了脸,窘迫地同秦瑞雪说话:“你偏要揭穿我做什么!”他瞪了青玄一眼,意味深长地出了门。

    青玄终于说到了正事。

    “绿绿,你还是帝妃。如今你的夫君是我。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能为你点一屋红烛。”沉绿什么也不说,笑着看他。

    “我哥哥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不能给的忠诚,我也能给你。”

    忠诚。沉绿想,点了点头,笑靥如花:“好。”

    青玄没让她搬住处,只是当天就替她准备了喜服,像寻常百姓成亲似的,拜堂,大摆宴席宴百官。他在望峰台喝得醉醺醺,沉绿在点满了红烛的倚绿阁等他。

    回来的时候青玄脸蛋红通通的,坐在沉绿的旁边她都能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他磕磕巴巴地出声:“绿绿,真好,真好。”他揭开她盖头的手抖得不像话,眼睛里亮的就好像装了满天的星星。

    青玄待她温柔极了,与无殇的粗暴截然不同。可承欢一夜,第二日他就走了。

    她起床时身边的男人早就不知所踪,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不消三个月我就回来,风风光光的替你举行封妃仪式,要比从前的盛大,要比从前的人爱你。

    守在门外的秦瑞雪似乎察觉了什么动静,推开门走了进来。

    青玄是带着数十万军马出征西国,打那些蛮子。

    秦瑞雪说,无殇死有余辜。他是吃过苦,可归根结底还是个废柴皇帝,西国进犯,殇国疲弊,只差一点,举国都要为他无殇陪葬。可西国提出,听说殇国的帝妃妖娆美丽,若是肯献出帝妃,便收回兵力,从此再不进犯殇国。

    无殇同意了。

    无殇同意了。

    沉绿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自认为真心爱她的男人给她的两晚温存,不过是要叫她心软,叫她心甘情愿的,为了他的帝王之位献身。怎么这么多次,负她都能毫不犹豫。沉绿笑了笑,倚在床上,秦瑞雪却分明看到了她眼底眉间的悲伤。

    他是当真该死。

    该死极了

    青玄好长一段日子都没在宫里头,关于沉绿的传闻也越来越多。不外乎是她克死了先帝如今又勾引帝君,大抵是嫉妒心作怪。秦瑞雪天天都来看她,偶尔告诉她宫里的奴才讨论她的话题;不过更多的时候,沉绿都会象征性地发发脾气撒撒娇,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于是秦瑞雪就吹笛子给她听。

    用原本属于他的那支笛子,吹他的寂寞,吹他的感伤。

    总是有前方战士骑着快马传来捷报,说是又打了一场胜仗,再要十天就能把那些觊觎殇国土地的西国蛮子打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月。

    第三个月突然就了无音信了。既没有负伤的将士回来搬救兵,也没有意气风发的青玄回殇的身影。沉绿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秦瑞雪也有七天没来了,打发奴才告诉她是有些急事要处理。

    直到青玄离开了整整三个月零十五天。

    有人来了殇国。笙歌如今在沉绿的宫里办事,他告诉她帝君仿佛出了些什么事情,竟然让西国的人跑来耀武扬威,嚷嚷着要见帝妃。朝中大臣也犯了神经,说要斩首妖妃。

    笙歌说这话聪明,准是朝堂上那个西国的人要见她,朝中大臣为了帝君要笙歌来叫她。笙歌又怕她的脾气只要做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沉绿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笙歌,你下次说话直溜些,不然我就把你送到国师那里去。”

    国师是秦瑞雪,万年冰块,这三个月以来除了是对着帝妃笑,对别的人都是冷冰冰的。笙歌想着,要是送到这样的人身边分分钟得冻死,于是他忙忙跪下:“诶呦帝妃大人,奴才可再也不敢了。”

    “听说是最后一战,西国出了个妖怪掳走了咱们帝君,还要从前的条件,不然就不放了。帝君心疼您,死活不从,西国只好自己派使者来要人。”

    沉绿笑了笑,叫笙歌回避一下,自己梳洗打扮。她不在意朝臣的看法,衣着照样不得体,穿着大红色的袍子罩着黑纱,极尽奢华之事。她倒未挽发,一头白发散散地披开,美极了。

    她一个奴才也没带,自己就去了金銮殿。龙座上一个人都没有,群臣却都恭恭敬敬地跪着。中间留出的位置站着一个穿黑衣的人,不辨男女,大概是笙歌所说的西国来的人吧。见她上了那高台,站在龙座旁边,那个人出了声。

    “许久不见了,姐姐可还安好?”

    沉绿看到秦瑞雪也跪在那群臣之中,不只是谁带头出声,剩下的人就跟着齐齐大喊,就好像真的对这新帝君无比衷心似的。

    “望帝妃大人挂念我殇国帝君性命,肯为我殇国的江山受些委屈。”

    她冷眼看着下面一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扯出一个笑,红唇勾勒的形状让人胆战心惊,他们又低下了头。秦瑞雪投上来一个探究的目光,张了张嘴想要问她作何打算。沉绿清了清嗓子,再没看底下的人一眼,只对着那个黑衣人说话:“我同你去就是了。”

    当即她就差遣了奴才牵来马,叫笙歌拿来了那支刻着秦瑞雪名字的笛子。沉绿率先出了城门,黑衣人紧随其后。她红色的衣裳向后飘飞,留给秦瑞雪一个孤独又凄凉的背影。

    无殇实在不是个优秀的帝君。宫里的奢华几乎都是从老百姓的身上“俭省”换来的。殇国最热闹的街上,一般人家还能穿上个还算是完整的浆洗干净的粗布衣裳,差一点的,补丁都补不起衣服上的洞。

    黑衣人同沉绿搭话:“你可看见了你们殇国的可怜相?换个君王也未必不是好事。”

    沉绿笑了笑,回她:“这不是已经换了吗?”

    那黑衣人再说话的口气有些不屑:“你们殇国的皇室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沉绿没再说话,赶着马一路狂奔,踢起的土全都飞溅在紧随其后黑衣人身上。这段路并不算长,考虑到马的体力她们走走停停,只用了两日。两个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第三日的清晨到的西国。这是一座不雄伟的城,不及殇国帝宫的一半大:也难怪了,毕竟只是个附属国家,哪能指望气势恢宏。进城门之前,沉绿叫住了走在她前面的黑衣人:“添韵。”

    “把你那一身黑脱下来,看得我心烦。”

    那个人脱下外面的一层黑衫,摘掉了扣在头上的黑纱转头,那张与沉绿极其相似的脸暴露在空气里,她笑了笑:“姐姐倒还记得我,许久不见了呢。”

    沉绿附和着她感叹:“是,的确是许久不见了。”

    守门的人打开城门,看见添韵匆匆行了个礼退了下去。一向心眼儿多的添韵这次居然没拐弯抹角,直接带她去见了西国的王。说是王,却没在宫里待着,反而缩在地牢里等她。青玄也在。

    原本养尊处优的少年被关在老鼠肆虐的地方,吃难以下咽的干硬的白馍馍,被用铁环高高地吊起来,手腕的地方勒出一道正在淌血的恐怖痕迹。沉绿放冷了声调呵斥他:“你就如此对待这殇国的帝王?你不怕此番放虎归山后会灭了你这群西蛮子。”

    那个男人挥了挥手,就有人泼了青玄一身冷水。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那西国的王站起身去捏住青玄的下巴:“你真当你来了我就放他走?我西国是不大,可人不傻。”青玄抬起头狠狠啐了那人一口。可他也不恼,松开了捏着青玄下巴的手擦掉脸上的口水。

    “不过话说回来,殇国的帝妃果真名不虚传,这一头白发恐怕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美貌也胜出添韵不少。”

    沉绿抬起了手,看见青玄的眼睛熬得通红,宽慰似的冲他笑了笑。“你不怕我一不小心就灭了你西国吗?”那个男人明显一怔,随即就笑起来:“猫儿似的美人说起这话一点威胁都没有的。”添韵的手放在背后不知在偷偷做些什么,沉绿从怀中掏出那支笛子吹不知名的曲子。眼看着添韵的身后冒出黑色的尾巴,脸也一会人样一会妖样的。她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沉绿吹的曲子不再婉转。终于,添韵变作了一只老鼠,花样繁复的衣裳轻飘飘地落下去,只见地上多了一只老鼠“吱吱”地叫着满地爬。

    沉绿笑了笑,踩住地上老鼠的尾巴:“你当真以为瑞雪哥哥给你的清心真的只是让你清心吗?”

    “你一日活着,就一日都逃不过我沉绿的手。可你偏同我作对,自取灭亡。”

    西国所谓的王好像受了惊吓,尖叫都叫不出来。瘫倒在地上又忙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出跑,嘴里不停喊着“护驾护驾人呢人呢!”

    沉绿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大王可真是会用人啊,居然都不瞧瞧是什么货色。”

    她把左手升起来,愚美人就从她脚边细细密密地长出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延伸到那个男人的脚下,然后直直的长上去,揭开了他的头骨。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这里的愚美人似乎与她在倚绿阁里种的不同。这里的香味更浓重些,颜色更加艳丽些,艳丽的让人心生惧意。沉绿过去解开青玄手腕上的铁链。

    他黑了,也瘦了,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看到此情此景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是恐惧的神色,青玄看着沉绿,目光灼灼:“为什么?”

    沉绿沉默了一小会,随即扬起脸冲他笑:“这愚美人本就是人血喂养的杀人利器,这里的人越多,花就越兴奋。”

    “愚美人最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了。”

    青玄用沾着血的手摸她的脸:“我问你为什么来。”

    为什么来。

    为什么来。

    因为喜欢你,所以来。因为你的命是我的,不能让你死在别人的手上,所以我来了。沉绿实话实说,青玄伸出手抱住她。耳边隐约能传来外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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