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秦朝阳把胳膊挂在脖子上,王小春皱鼻子皱眼睛地看着,还啧啧两声,“你这手不会废了吧?成杨过了。”

    秦朝阳踢腿踹了下王小春,“闭嘴!能不能说点好的。”

    王小春躲远点,满是忧愁地盯着那只捆成粽子的手。秦朝阳叹口气,说:“没事没事,不就是断根骨头。”

    王小春来回找人,“宋甜呢?把你搞成这幅德行她倒是跑了个没影!”

    秦朝阳悠哉地靠在床上,“她跑不了。”

    门开了。宋甜走进来,王小春说了句“先走了”就离开了。

    走到病床前,宋甜第一句话是:“你已经把钱付了?”

    秦朝阳不高兴,“我成这样了你也不先问问我情况?”

    “我问医生了,他说你没事。”

    秦朝阳噎了一下说:“那也疼啊。”

    宋甜说:“对不起,我没想把你弄骨折,看病钱我一会给你。”

    秦朝阳不耐地摆摆手:“不用了。”

    宋甜抿着嘴:“我不想欠你。”

    秦朝阳说:“我就想你欠我。”

    病房里开着窗,窗帘关得很死,外面风一定很大,把医院里如此厚重的窗帘都吹得鼓起来了。病房是双人间,但只住了秦朝阳一个人。医院很缺床位,有人在走廊排队,但这里只住了秦朝阳一个人。

    这个世界冷酷得有点可怕,不是良知和人情主导着,而是权势主导着。

    六年前的某个梅雨天,宋甜被这样的权势“救”了一命——她被一个陌生男人从里面捞出来,这个男人有点面熟,宋甜坐进他车里时才想起来,她大概在电视上见过他,地方新闻台,好像是个大官。

    宋甜被带到英国,一起的还有这个男人,以及宋甜的母亲。

    宋母二十不到就生了宋甜,如今还不到五十岁。她没有钱也没有智慧,不懂得保养,半辈子都只是个家庭妇女。但她看起来并不老,皮肤比宋甜还白,体型是中年妇女的丰腴,很多上了年纪的男人喜欢这样的。

    毫无疑问,宋甜母亲是被这个男人包养了。

    宋甜厌恶并痛恨这种关系,她想摆脱,但她母亲撒泼哭闹,抱着她的大腿说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她。宋甜不知情绪地笑了笑,指着那个男人说,你还有他。

    宋母什么也没说,只余凄苦的啜泣。她再没有智慧,也明白这种关系长久不了,男人总有一天会厌烦。唯一长久地维系在她身上的,是她的亲情,她的女儿。

    离婚以后宋甜母亲越发神经质,好像上紧的发条,时刻紧绷着,给人一种极强的紧张感和压迫感。那个男人果然很快就受不了了,他在英国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并没有说要切断这种关系。

    他只是暂时消失。

    宋甜母亲在这种未知的感觉里变得更加脆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同一屋檐下的宋甜被折磨得精神有点衰弱,那段时间里她几乎没有什么面部表情。

    后来,宋母的情绪好转一点,英国的房子很空很大,她每天都打扫,还要洗衣做饭,好像又回到以前,成为那个普通的、迟钝的家庭主妇。

    宋甜想带她回国,她没答应。这个念头宋甜提了好几次,每一次都被宋母敷衍过去。只有最后一次,不知是不是被当天沉闷的天气影响,宋母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她结巴但用力地反问宋甜——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回国以后,你要妈妈被他们抓到,被他们打吗?!

    这个“他们”,不言而喻,是那个男人的妻儿。

    宋甜丧气又讽刺地想,她妈妈其实不蠢——她什么道理都明白,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知道做什么会被人抓到把柄、被舆论谴责,但她还是做了错事。

    不是因为她想成为别人的情妇,只因为成为别人的情妇好像是她能想到也做得到的唯一出路。

    宋甜再没提过回国。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男人养了两条大狗,宋甜负责每天带它俩出去遛弯。谢菲尔德位于市中心毗邻市政府的和平公园,英式建筑、绿地、喷泉,休憩的学生、不怕生的鸽子。

    午后的光线很好,好几个学生坐在喷泉边上,他们之中有一个男教师——其实这个男教师混迹在学生堆里一点也不像教师,宋甜之所以知道他是教师,是因为那几个学生喊他老师,艾希礼老师——他正在给几个学生做思想功课,用他标准、漂亮、好听的英式口音,告诉他们生活充满阳光和鲜花,生活不会欺骗他们。

    宋甜被两只大狗牵着走过去,艾希礼指着一人两狗举例子:“看!这个亚洲女人,哦,我猜她是个中国人——她悠闲地牵着拉布拉多在这里散步,她多么幸福!”

    那几个学生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宋甜停了下来,站在艾希礼的背后。等他甫一转身,宋甜说:“我一点也不幸福。”

    那几个学生大笑起来,宋甜也一样,她没想到的是,艾希礼也笑了。

    艾希礼是个温和、浪漫、正能量且超理想主义的男人,他包容宋甜的坏脾气,但不会直白地告诉她这个行,这个不行。他很有耐心,像从蟹腿里把蟹肉剔出来一样把宋甜一点一点剖开。

    他把宋甜当做一只河蚌,慢慢扒开硬壳,里面是珍珠。而一只河蚌的存在意义也就在于,当它被人扒开,展现在人眼前的是一颗珍珠。

    风停了,窗帘静静地挂在那个位置。病房里谁也没有说话,宋甜讲得有点口渴,眼睛在四周转了一圈,在角落找到热水瓶,空的。

    “我去打个水。”

    秦朝阳听得有点懵,一句话没说,眼睁睁看着宋甜提着两只热水瓶走了出去。

    门一虚掩上,他把头低着,看着自己挂起来的手臂。白绑带,一如他现在的脑袋,全是空白。

    渐渐地,他脑子里才出现一些念头。

    他做错了,他应该听王小春的话,小心应对那个老外。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

    很快,宋甜回来了。两瓶热水瓶全装满水,有点沉,她拎着稍微有点吃力。秦朝阳起了起,宋甜余光看见,头也没抬地说:“你还是坐着吧。”

    秦朝阳又坐回去,眼睛追随着宋甜,看她从门那头走到窗户这头,然后弯腰把热水瓶放下。她从一边的柜子里摸出一叠一次性纸杯,取了一只出来后回头问:“你要吗?”

    “要。”

    宋甜取了两只纸杯,倒了热水,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

    宋甜在秦朝阳隔壁的床铺坐下,捧着纸杯吹了一口凉气,就听旁边秦朝阳说:“那个老外呢?”

    宋甜拿下杯子笑了笑,“哪个老外?”

    秦朝阳紧闭着嘴不说话,两眼瞪圆,像硬币。宋甜没故意为难他,说:“ashley,艾希礼。”

    “行,艾希礼。他怎么样?”

    “他已经到家了。”

    “哦。”

    秦朝阳喝了一小口水。问这些已经是极限,说实话那个老外怎么样了他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他惹到宋甜了,口头上意思一下还是要的。

    安静了一会,宋甜问:“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又来了。

    秦朝阳脸色谈不上好看,但他现在有点怵宋甜,心里不爽也不想太外露,就是表情看起来有点别扭,“别还了。”

    宋甜说:“过几天我要出团,这几天我得做点准备,可能比较忙,没空过来看你。”

    秦朝阳说:“这两天我也忙,没打算住院。”

    宋甜看了看他胳膊,“你都这样了还想往外跑?”

    秦朝阳得瑟地抖了下腿,“这点小伤就躺床上,那还是男人么。”

    宋甜:“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是悠着点。”

    秦朝阳无所谓地摆摆手,“行了,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清楚。”

    两人就这么坐着闲聊了会,宋甜打了个哈欠,秦朝阳说:“困了?你回去睡吧。”

    宋甜看了下腕表,其实时间还早,只是这一天发生事情多,她精神有点疲惫。

    “我再陪你会吧。”

    “随便你。”秦朝阳嘴角勾了勾,忽然说,“要不,你跟我睡这?”

    “想得美。”

    “我也就想想咯。”

    过了几分钟,宋甜又打哈欠,把秦朝阳都看困了,“回去吧回去吧,硬熬没好处。”

    宋甜揉了揉眼睛,“那你一人在这,要不要找人过来陪?”

    “不用。”秦朝阳抬头,宋甜站直身体,但没走,秦朝阳催她,“走吧,别耗着了。你要真觉得对不住我,就别再提还钱的事。”

    宋甜正色:“钱我肯定会还,我也只能还你钱了。”

    “谁说的。”秦朝阳说,“总有别的方法。什么方法我来定,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宋甜淡淡笑着:“那还不如直接还钱呢。”

    她提了包准备走,到了门口那,秦朝阳把她叫住:“我想到了。”

    “什么?”宋甜回身。

    秦朝阳从床上起来,明明打着石膏,但他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这点“小伤”的确弄不垮他。

    他的背挺得笔直,双腿站在地上,依旧很稳很有力,就连那只断了的手臂也同样,好像它的骨头根本没有断裂,只是做做样子,用绑带捆在了脖子上。

    宋甜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别的什么也不想,就听他会说出什么。

    他说:“你做我的石头吧。”

    毫无来由的一句话,但宋甜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也说得明明白白。

    他还记得——

    “你就是一块石头,全是棱角,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你。”

    “你要打磨,你就是缺另一块石头打磨你。”

    我承认我是一块全是棱角的石头,你做我的石头,你来打磨我。

    宋甜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秦朝阳的眼睛,仿佛那是一片星河,亮得不像话。

    半晌,他坐回床上,然后慢慢地把两条腿也放上去。缺了一只胳膊,他上床的动作依旧自在。

    明明是他在请求,可说出口的话却全然不是这样——

    “就这一条。钱我反正不要,做不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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