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煦风细,却是暮春时节。花下半壶酒,独醉人心;园内千处景,缺赏花人。

    一棵老树,万朵繁花,不敌无情风。那洁白无瑕的花瓣纷纷扬扬,如神女之泪,静静自空中零落,不忍委地,却终是沾染了红尘。似是受人所托,似是替人传意,那凄凄花泪皆落一人怀中,控诉伊人多情却偏逢薄幸。

    树下一张石案,数个石凳。一位青衫男子此刻坐在石凳之上,轻轻倚着树干,双目轻阖,一手执萧。面若梨花瓣,长睫似密蕊。剑眉入鬓,只是眉头微蹙,似是愁结难抒;墨发垂落,却不曾束冠,只拿一根玉带松松散散地绑了,慵懒随性。远远望去,犹如一位上古神人遗落世间,见者皆不忍亵渎,只远远地自惭形秽。绝世之容,风流之态,纵使梨花娇如玉,为近他之故,留一地玉碎。

    树下之人正是沈怡庭。也不晓得他在这梨树之下坐了多久,发间、怀中尽是落英,就连睫毛上也挂了一片玉瓣。一管玉箫,默默不语,似情话凝噎,又似爱意悄然不肯吐。

    石案之上,除却一个通体碧绿的酒葫芦,别无他物。细细看来,那酒葫芦甚是眼熟,分明就是涂春儿之物。不过,那葫芦腰间却是多了一根红绳。那红绳并无独特之处,色泽也不十分鲜亮,隐隐可以看出些许磨损,想必是有些年月了。只是那葫芦却不是端端正正放着,而是歪在那里。所幸其中酒剩的不多,只撒了少许在石案上,酒香却溢得四处都是。

    天地之间静得可怕,就连途经此处的飞鸟也片刻不愿多留,唯有旋转飘落的梨花伴着瘦如轻雪的乱絮。

    蓦然箫声起。

    起起落落

    踉踉跄跄

    痴痴傻傻缠缠

    决然拒同痴人

    独看云倦

    前日半阙旧词

    还落得今时重填

    月初升

    山已染

    我欲乘云挥细镰

    怎奈万般愁绪、千缕丝

    苦难斩断

    孤身自守

    铜镜有影成伴

    庭内更有雀儿

    睡不稳、哀声悄传

    却不知

    多少愁萦我眉间

    箫声咽咽,犹如玉泣,千回百转却也难逃桎梏,其中似有千般情意,终又渐渐消沉,徒留愁丝万缕与箫声苦苦缠绕,闻者揪心。

    却不知多少愁萦我眉间!沈怡庭终是放下手中玉箫,颓然垂手而立。

    沈怡庭眼前放着的,正是他在涂春儿所住房间留下的一阙词。可他却不肯相信,这样悲哀的词是由涂春儿所填。一字一句,多少愁多少痛,怎么可能出自当年那个任性的小丫头之手?

    第一眼见涂春儿,她自己才是真的狐仙,竟糊涂到将沈怡庭当成遗落人世的谪仙。并且,那丫头不止糊涂,更是粗心,九条红尾就那样大大咧咧地晃在光天化日之下。为了这尾巴的事,后来沈怡庭说了涂春儿不止一回,可涂春儿却总是振振有词。

    “我原本就是一只狐狸,你还偏偏不让我露狐狸尾巴?不像话!”

    原本目睹了自家姐姐的惨剧,沈怡庭不想同任何狐族中人扯上关系。不料,最终他竟鬼使神差地将涂春儿带了回来。

    涂山突逢变故,家族凋零,涂春儿孤身逃亡人间,却一时改不掉任性的公主脾气。沈怡庭纵使凉薄,却对她格外纵容,抵不过她的胡搅蛮缠,多数时候还是由了她。

    沈怡庭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全是为了她好,却将她伤得如此彻底。亲人离去时,她不曾这般伤心欲绝;被迫离家时,她不曾这般无助无望;就是当初自己被迫将她送走,她也不曾这般面上无哀却心掩万伤。沈怡庭永远不会知晓,涂春儿曾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一人身上,而他却以为了她好的理由亲手将她的希望埋葬。

    沈怡庭拿起石案之上的酒葫芦细细摩挲,又伸出玉指摸了摸葫芦上系的那根红绳,眼前似是浮现出那一天涂春儿在自己腕上系上红绳的情景。

    “你听好了,我是涂山小公主,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跑掉!你,沈怡庭,是我看上的人,我现在就拿绳子将你系住。喏,你也跑不掉了!”

    涂春儿说完还用术法将那红绳打了个结:“还有,你别想着私自将这红绳解下,我可是在这上面施了灵力,没有我的允许,你是永远解不开的!”

    如今,她竟是在回青丘之前将这红绳解开了。沈怡庭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看来她是真的要放下自己了。

    “放下也好,两人之间总要有个了断。”

    沈怡庭缓缓离去,徒留落花听残声。

    涂春儿回了自己在青丘所建的茅屋。

    竹篱上的忍冬藤青翠欲滴,浓密的叶间冒出零星几个骨朵。骨朵尚小,仍是青色,夹在绿叶间难以辨认,但涂春儿还是看到了。

    原来这便是希望,可却是一株藤蔓的希望,与自己何干?涂春儿将目光收回,正欲推门而入,面前却是多了一人。

    涂春儿见白沐之出现在自家门口,颇有些意外。他昨晚明明给自己传信说知晓桃儿的下落了,为何此时他不去救桃儿,却来找自己?

    “桃儿呢?”涂春儿问道。

    白沐之垂下眼眸:“人跟丢了,线索断了。”

    涂春儿面色如常,心中却是疑惑,依白沐之的本事,想要跟踪一个人定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失手?不过,既然已是如此结果,多说也是无益。

    似是知晓涂春儿心中所想,白沐之解释道:“我用了傀儡去跟踪抓走桃儿的人。傀儡没有半分生气,全靠施术之人的灵力操控,又特意被我隐去了身形。纵使那人再警惕,我操控的傀儡也不会被他发觉。可是,方才我用灵力感应到,那傀儡似是被人困在一处不能动弹。”

    竟有这样的事?涂春儿自是知晓傀儡术的厉害,却不想就连这样,白沐之也无法找到桃疏被藏之地。桃疏没有自保的本事,多在外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涂春儿不禁看向白沐之。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白沐之虽忧心桃疏,但却存有理智。于是,他同涂春儿细细分析道:

    “线索虽然断了,但我心中却有一些猜想。其一,我用傀儡追踪他人已经用过多次,追踪失败的唯此一回。傀儡被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被追踪那人的灵力在我之上,要么就是傀儡所到那处有什么机关。依我看来,傀儡被机关所困的可能更大。其二,抓走桃儿的人原虽是仙,如今却是沦入魔道。四海八荒之内,魔族中人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便是魔域。当然,他也可能不在魔域,独自居于深山以避神族,我所说的也不过是猜想。”

    涂春儿若有所思:“照你所说,傀儡被困的最大可能是因为机关,而抓了桃儿的人极有可能是去了魔域。”

    白沐之点了点头:“我想了想,魔域之外便是大泽,可吞噬一些灵力低微的神仙精怪,乃是一处天然的机关。我虽在傀儡上施了灵力,但傀儡本身却是死物,不比活物懂得趋利避害。因此,我怀疑那傀儡应是追至大泽被吸了进去,想来抓走桃儿之人应该是藏身魔域。”

    “若真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白沐之想也不想,立即答道:“集结人马,发兵魔域。”

    涂春儿微怔:“女君不会同意。”

    白沐之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不同意也得同意。若桃儿真在魔域,她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忧。”不是白沐之不愿相信胡形寄会不顾一切保全自己的女儿,而是魔域的危险太多,他怕胡形寄有心无力。

    涂春儿似是难以置信,原来一个男子深爱一个女子,竟会有如此气魄,毫无顾忌,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若是沈怡庭有这般勇气,怎么会让自己绝望痛苦至此?

    罢了,自己同他不过是有缘无分。既然决定放下了,还想那么多作甚。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将桃儿从魔域救出来。

    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落寞,涂春儿开口问道:“那我能做些什么?”白沐之既然来找自己,想必自己能帮到他们。

    白沐之望着涂春儿缓缓道:“我想请你替我去趟龙族,将这些都告诉我王姐,让她说服龙昀覆出兵相助。”

    涂春儿质疑道:“事关重大,青丘同龙族虽是姻亲,龙昀覆也未必会帮你。”

    白沐之定定地看着涂春儿:“所以,我才会找你帮忙。”

    涂春儿一愣,继而自嘲道:“你这个青丘王子都没有的面子,我一个寄居青丘的孤女怎么会有?”

    不料,白沐之却一字一顿道:“龙、昀、擎!”

    涂春儿似是不认识白沐之一般,静静看着他许久,冷笑道:“殿下这是想用美人计来救自己的心上人了?可是我涂春儿算不上什么美人!”

    白沐之将目光投向远方,语气淡淡:“我素来不好君子之道,可能方法有千种,我向来只求有效。当然,此事的决定权在你,你可以选择帮或不帮。”

    “我即刻赶往龙族,不过却不是帮你。”

    涂春儿冷冷扔下一句,便转身离去。

    白沐之望着涂春儿离开,心中轻叹:你同我的姐姐还有桃儿都情同姐妹,我又怎么会害你?

    白沐之虽不知涂春儿在人间那几载发生了什么,却知晓她心中藏着解不开的心结。若说是为涂山灭族之故,白沐之却是不信。涂山族灭,涂春儿应是怀恨多于伤痛,而不是终日借酒消愁。

    让涂春儿此次去龙族,白沐之的本意是想让她出去走走,不要终日一个人待在屋里黯然神伤。若能说服龙族出兵最好,若是不能,也可以让她去见一见自己要好的姐妹,陪陪远嫁的白蕊之。

    白沐之一面想着一面摇了摇头,自己难得想做回好人,却惹人误会。

    打死白沐之他也不会承认,他私下里对龙昀擎偷窥自己同桃疏亲密之事耿耿于怀,时不时想坑龙昀擎一把。若是龙昀擎真的喜欢涂春儿这块铁板,以后他要承受的痛苦便如东海之水漫漫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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