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纽扣耳环摊在他的掌心上,幽蓝银白的光芒跳跃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如月惊喜地低呼一声,忙伸手去拿,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两人都有些尴尬。如月忙低了头把耳环戴上,借此遮住脸上的红晕,笑道:“又得谢谢你了,是在哪儿捡到的?”

    那小哥摆摆手,道:“收工的时候我在地上捡到的,白天见过东家戴着,就知道肯定是您的东西。”他望着她挠了挠脑袋,“本想着明天托白管家给您捎过去的,没想到您还半夜亲自来跑一趟。”

    如月心说幸好这东西没落到白瞎手里,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又觉得有些内疚。自己也真是,为了一只耳环,大冬天夜里跑这么远,还差点把人家吓了一跳。她戴好耳环,便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小气呀?”

    “怎么敢怎么敢!”小哥赶紧摇头,很真诚地道,“我们常说东家跟别家的太太不一样,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不像有些人家的太太喜欢糟践东西,看得我们都心疼。”

    如月觉得这小哥很有意思,虽然是她雇的伙计,然而跟她讲起话来语气自然,不卑不亢,眸子里的光芒一漾一漾,真挚里带着淡淡的紧张。她想起他白天在酒坊里的样子,那时他凝视着酒缸里的酒,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东西,现在他就用这样专注的目光望着自己。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由自主地就跟他聊了起来。

    小哥让她坐在火盆边的毡子上,他自己就直接坐在地上。她渐渐知道他叫阿海,家住城北,家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妹妹,他来酒坊做工一是要赡养父母,二是要给两个妹妹攒嫁妆。来酒坊之前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什么上山伐竹编筐啦,做轿夫抬着进山游玩的老爷太太们上山下山啦,酿酒他还是第一次,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搬搬坛子打打下手,慢慢的师傅就让他独当一面了。

    如月注意到他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脊背都挺得笔直,和白瞎那副在哪儿都必须得找个东西靠着的架势大相径庭。火光映在他炯炯有神的眸子里,似乎看不出一点疲态。她问:“在酒坊做工很辛苦吧,晚上还不能回家?”

    “哪有,我觉得很好啊。”阿海使劲摇了摇头,“在这里做的活儿有意思,大伙都很和善,东家又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好的活计到哪里找去!”他挠了挠脑袋,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道,“不怕东家笑话,我回家跟妹子们说,我现在在莫家酒坊干活儿,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要是她们跟我一样,估计早就也闹着要来帮忙了。”

    如月笑笑,道:“你妹妹们今年多大了?”

    “二妹今年十五啦,三妹比她小两岁。她们现在都在家里,绣个鞋垫儿什么的拿到市上卖。”阿海很兴奋的样子,对如月道,“等到春天的时候她们还会上山采花拿到城里来卖,到那时候东家您看着,大街上卖玉兰花的姑娘们,最好看的两个就是我妹妹!她俩的花最大最漂亮,她们两个比花儿还好看!——”

    如月抱着膝盖听得津津有味。阿海提到他妹妹时目光里闪动着的温柔和骄傲,在她的心底激起了一阵涟漪。原来哥哥对妹妹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她在顾家虽然也有两个哥哥,但他们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她也相信他们不会用这种语气讲起自己的事情。他们现在都在忙什么呢?留守江东的二哥和携家北上的大哥,他们把她赶出了家门,是不是真的从此称心如意了?

    她想着就有些失神,突然听到阿海的声音,口气里有几分抱歉:“东家?东家?对不起啊,我一提起我妹妹就……”

    火光里阿海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里满是歉意。如月忙摇摇头,笑道:“没关系,你对她们这样好,听得我都有点羡慕。”

    “哎呀,东家羡慕她们干什么,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儿,生下来就没享过几天福。”阿海摇了摇头,“哪像东家,天生是小姐的命,要什么有什么。”

    如月苦笑,心说你是没见过被哥哥们赶出家门的小姐。她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又含笑问道:“你说你给妹妹们准备嫁妆,可是帮她们找好婆家了?”

    “嗨,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告诉东家!”阿海一拍大腿,又兴奋起来,道,“我二妹婆家找好了,来年二月份就过门儿,东家如果不嫌弃,到时候您也来喝杯喜酒吧!”

    如月被他的兴奋所感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回过神来,赶紧道:“呃,这不太好吧,我毕竟——”

    她想说自己毕竟是个寡妇,出席婚礼多半不太吉利,乡下人传统观念又很重,恐怕不太合适。而阿海竟似毫不在意,挥了挥手,道:“没事儿,我们家不在乎这个!东家您不知道,我爹娘和妹妹们都特别敬佩您,说您是女中豪杰,莫家的招牌都倒了这么多年了,还能被您挂起来,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您要是能去喝我二妹的喜酒,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肯定都得慕名去见您,我们全家脸上都有光,真的!”

    阿海语气真挚,火光在他的眸子里一漾一漾,如月从未见过这样淳朴热情的人,不由觉得心间一热,无法再开口推辞,便笑道:“那好,到时候你给我送个帖子来,我一定去给你二妹道喜。”

    “呃……帖子……我不识字哎……”阿海挠了挠脑袋,表情有点为难,小声嘟囔了一句。

    如月没想到这一层,忙道:“那没关系,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到时候告诉我你家住哪儿,我过去就行了。”

    阿海表情顿时释然,忙摇摇头,爽朗地道:“怎么能让东家亲自去!到时候我抬轿子过来,亲自把您拉过去,我那些轿夫兄弟们都会来帮忙!”

    如月闻言不由扑哧一笑,心说用轿子抬过去那是新娘的待遇,然而她也没有开口,只是微笑着听阿海继续讲起他们家为二妹的喜事做的各项准备。和她之前参加过的那些花团锦簇的酒席不同,这喜宴的规格很低,但却是她的亲人和朋友们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精心准备的,席上每一个人都会真心地祝贺新娘找到了美满的归宿。这让她心生向往,却又有几分怅然,因为她自己的婚礼就那么被白白地牺牲掉了——她不知道她余生之中还能不能再有一次机会,像阿海的二妹一样,在亲人们的欢呼声里,走向她命中注定要与之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吧。如月想,因为她早就已经没有了亲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谈了许久,如月怕阿绣半夜去添炭发现她人不见了,遂起身告辞。阿海忙送她出去,一路上还不停地向她道歉说自己聊天聊得太久,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如月微笑着摇头,她觉得跟他聊天很愉快,她这些天里见到的虚情假意的面孔实在太多了,难得见到像他这般可以毫无顾忌地闲谈的朋友,就像是游泳时把头浸在水里浮上去呼吸到的一口新鲜的空气,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澄澈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在她的生活里,能像这般彼此坦诚相待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那天如月偷偷回到卧房,没有任何人发现。

    她把那只耳环搁在梳妆台的角落里,翌日清晨便被阿绣看见,一叠声地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地把耳环拉在这里,口气里虽有嗔怪,那笑容却是释然的。人往往都是这样,失而复得的感觉比得到一件新东西还要来得喜悦,如月任她数落,只笑着不说话。她戴了两只耳环出去,在走廊上碰见遛鸟的白瞎,他“哟”了一声,说还是戴两只比较好看,她也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次酒坊,阿海戴着口罩在酒缸边忙碌,看见她也只是含笑略点了点头,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这让她觉得很是惊喜,却又在意料之中,她听白瞎说过,身为东家,对待伙计们不要太颐指气使,但也不能太过随和,因为有些伙计们一旦跟东家攀上了交情,便自觉高人一等,打着东家的旗号欺压旁的伙计。阿海虽然跟她已经很熟络,却丝毫没摆架子,这让她对他的印象越发好起来,觉得此人真是赤子之心,丝毫不染世俗瑕疵的。

    她后来跟领头的师傅谈了,入夜时安排伙计们轮流在酒坊看守,这样阿海就不必每晚都留下来,守夜的伙计们还可以到莫宅来吃晚饭并发给额外补贴,这办法一宣布,伙计们纷纷叫好。晚饭时如月会亲自过去给他们倒酒,跟他们聊上几句天,这些雇工们性格各异,有的开朗豪爽,有的内向寡言,但一致的是都对她很尊敬,讲的话也都是些她以前从没听过的家长里短,谁家的媳妇儿是只河东狮啦,谁家的小孩子三岁就会背论语啦,她觉得很有意思,听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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