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无法形容自己对于酒坊的感觉。第一次白瞎领她过来,看到那么多伙计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他招手叫他们停了工,齐齐唤她“东家”的时候,她几乎要红着脸转身逃走。在这之前的十七年光阴里,属于她的东西不过是一间幽静的闺房,几本书和几个首饰盒而已,而现在她居然拥有了一个酒坊,一群受她雇佣听她差遣的伙计,这新奇的感觉让她几乎觉得有点难以承受。白瞎让她以东家身份对伙计们训话的时候,她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以至于莫家酒坊的伙计们一度怀疑他们的女东家是个哑巴。

    白瞎深以她的羞涩为憾,后来又带着她来了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白瞎不带她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到酒坊里来了。如月也不知道自己的胆子为什么渐渐就大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跟着张家七姨太处处抛头露面,又或许她逐渐发现这群伙计并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在她又一次听到伙计们唤她“东家”的时候,一种兴奋突然在她的内心苏醒,她知道,这是因为这座酒坊是“属于”她的,是一种千真万确毫无疑问的“属于”,就像是小孩子突然间得了从未见过的新奇玩具,刚开始的时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狠掐了自己几把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欢欣鼓舞的小女孩,这座酒坊是她得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礼物。

    现在伙计们正在为赶酿各家的年货而忙碌着,如月四处转着看着,心里计算着新酒酿制的速度和主顾们的需求,又问了为首的伙计几句,确定在交货日之前应该可以完成。她边走边在心里打着算盘,就没留意脚下,冷不防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栽了下去。

    身体失衡的瞬间如月惊呼了一声,心说可千万不要一头扎到酒缸里去,然而面前蓦地闪出一个人影,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对方的怀里。

    那人的臂弯里染着淡淡的酒香,她的脑袋贴在对方的胸口上,几乎都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脸颊瞬间就红透了,那人也赶紧扶她站稳,冲她道:“东家,没事吧?”

    如月这才看清楚面前这个人是谁,那是个很年轻的伙计,看年纪似乎只比她略大一点。跟其他人一样,他的脸上也蒙着口罩,帽子下面却露出一双极明亮的眼睛,关切地望着她:“扭到脚了吗?”

    如月红着脸摇摇头,下意识地揉了揉刚才撞痛了的额头:“我没关系,撞痛你了吧?”

    她这一问仿佛提醒了那小哥,他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神里半是紧张半是尴尬,低声道:“啊,东家,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儿,是我走路不小心。”如月笑道,“谢谢你啊!”

    那小哥低着头,脸色好像更红了,如月又冲他笑笑,挥手让围过来的伙计们都回去做事。那小哥冲她鞠了个躬,转身跑到榨酒用的蝴蝶吊旁边继续忙活起来。如月觉得他刚才的神色很有趣,不免就多向他望了几眼,那人侧对着她,专注地望着筛下来的酒液,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明亮澄澈,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干净爽朗。

    如月没有把她在酒坊的事告诉白瞎。她深知他是一个极善于发现生活之美的人,在别人绝对笑不出来的场合他都能笑,碰到这种事他绝对能把眼泪都笑出来。

    好在白瞎最近也比较忙,年关将近,不少地方都需要走动打点,他要商定礼单,一家一家地送帖子登门拜访,还得接待别人家的回访。这些事情他没有让如月亲自插手,一是她还是孀居,见客多有不便,二是他跟那些人也比较熟,但他每次出门前检点年货时都会叫她在一旁看着,回来之后也会把详细的情形告知给她。

    如月第一次知道过年送礼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要根据关系亲疏确定礼品的规格,若是对方先赠了礼则要加厚几分再送回去,哪家只给老爷送礼,哪家还要给太太或少爷送礼,这其中都颇有讲究。这还只是她接手莫宅以来的第一年,日后逢年过节、红白丧事,人情往复的基础,都得从白瞎目前手中这本账上来,她想想就觉得头痛,也亏白瞎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吃晚饭之前如月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妆容,确保额头上没有撞出任何痕迹,才放心大胆地去见白瞎。白瞎见她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吃饭的时候一向比较专注,她正在心中暗喜,忽然听见他问道:“咦,你今天去哪儿了?”

    如月愣了一下,就看见他把筷子都放下了,漆黑的墨镜很专注地对着她,忙道:“我没去哪儿啊。”

    白瞎继续盯着她,如月被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白瞎看着她手足无措,唇角向上一扬,就对一旁的阿绣道:“阿绣,快帮忙看看你家小姐,我看她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已经带了明显的笑音儿,阿绣忙俯下身来,如月一脸疑惑地冲她抬起头来,她瞧了一眼,便也忍不住笑了,道:“小姐,你耳环掉了一只。”

    如月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她今天戴的是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方才照镜子的时候只顾着端详自己的额头了,竟没发现左耳的那只已经不知掉到了哪里去,只有右耳的那只在琉璃灯下闪着繁星般的光。她对自己的妆容一向比较注意,现在掉了一只耳环自己居然浑然不觉,不由满脸通红,听见白瞎道:“原来还真是掉了啊,我还以为你这又是开发的什么新款式,赶明儿银泉上上下下的太太小姐,就全都流行只戴一只耳环了呢。”

    如月知道他是在调侃她,自从认识张家七姨太以来,如月的旗袍和发式几乎就成了银泉的流行款,全银泉的成衣铺里都卖起了款式各异的旗袍,一扫之前宽袍大袖三镶三滚之风。她捏了一下自己空空的左耳,故意抬了抬下颌,笑道:“对啊,这就是新款式,耳环只带一只,你看好不好看?”

    说完她便侧过脸去,把自己的右耳亮给他看。灯光之下,她耳后的肌肤白皙如细瓷,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绯红,白瞎顿了一下便连声赞好,又建议她把所有成对的耳环都扔掉一只,被她回击“你怎么不把你的镜片摘下来一个呢”。

    和白瞎的玩笑开过去,如月回到房间,阿绣便问她那只耳环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月也没告诉她酒坊的事,阿绣要是知道她险些在酒坊摔个大马趴,回头一定不会允许她在过去的,她只说是今天在宅子里逛的时候不小心丢在什么地方了,明天她再去找找。

    阿绣拨弄着黄铜火盆,听到这里就说明天她去替如月找就好了,也不过是一只耳环,丢了也就丢了。她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如月知道她向来是很珍惜东西的,她自己坐在床边,心里也多少有一些怅惘——大概女人总是这样,喜欢在这些近乎琐碎的小东西上念念不忘。

    她觉得那东西多半还是丢在酒坊里了,那耳环的塞子有点松,估计就是她晃的那么一下给甩在了地上。一想就觉得有点坐不住,要是被伙计们捡到了倒还好,就怕是白瞎下回过去给发现了,肯定又要笑话她。一想到白瞎她更觉得按捺不下去,恨不能现在就出去把它给找回来,然而又不好跟阿绣明说,百爪挠心般地熬到入了夜,阿绣也回房去睡了,就披了件墨绿色的毡绒斗篷,提了盏八角金络的琉璃灯,从后院悄悄跑到酒坊去。

    伙计们傍晚放工后便会各自回家,天井被月光洒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腊月的寒气漫上来,如月禁不住小跑了几步。她快步走到房门口,正用钥匙开着门,那房间里却忽然亮起灯光,随后就响起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什么人?”

    她没想到里面居然还有人,冷不防被吓得惊呼了一声,那人听到她的声音,语气就顿了一顿,惊道:“是东家?”

    说话间,面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样貌颇熟悉的年轻人端着银角灯出现在她面前,一双眸子被灯光耀着,亮得惊人,他见到她也是吃了一惊,随即就把她让进去:“东家,大晚上的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如月稀里糊涂地被他拉了进去,她认得这就是白天在酒坊扶过她的那个小哥,可是颇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黄铜火盆的旁边铺着一张小毡,他引着她走到火盆边,她蹲下身去暖了暖手,就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啊?”

    “哦,这些酒到了关键的时候,酒窖里需要保持热度,又赶上这几天特别冷,我怕火盆灭了,就跟头儿说了我晚上在这里看着。”那小哥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她欠欠身,道,“不好意思啊,我以为头儿跟东家说过呢。”

    如月忙摇摇头,道:“没关系。”她又低头看着脚底那小毡子,道:“可是连张床都没有,你晚上怎么睡啊?”

    那小哥抬起头来,冲她爽朗地一笑,道:“这东家就不懂了,我们这样的人,有个站着的地儿都能睡着,何况这里这么暖和,我还怕东家说我占便宜呢。”

    如月在手心呵着气,闻言也忍不住笑了,两人笑了一阵儿,那小哥便低头从身上掏出个东西来:“东家,你是不是来找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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