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既是有了主意,打从草原回到镇北将军府就即刻找了余福商议。

    房门紧闭,三人于屋内密商。

    “这些日子,你是如何与清宁王联系的。”

    有些事情,子绛明白余福不会一一来报于自己知道,但也不会遗漏了回报给子绍。

    “飞鸽传书。”余福答得极是轻巧简单,哲暄在一旁看着,有佩服之色。

    子绛拿不定主意,看着哲暄亦是手握着青瓷茶盏出神,粉青釉面上自然而成的冰裂纹一如他们如今的处境。

    良久,哲暄先问话,“飞鸽传书不是易被人截了去。你们燕云苑的人难道就不怕被人得知如今十四爷与十五爷尚有联系不断。”

    “自然是不打紧的。”余福回着话,“这些日子说来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即便是被有心人截了去,再仿照了字迹送到十四爷那儿去也不打紧,信中所言不过都是‘王爷安好,请十四爷宽心’这样的话,再有的,除了十四爷与燕云苑的人,旁人也就自然看不懂。”

    哲暄心下大震,若真是如此,燕云苑在偏帮清宁王的同时,不也同样成了子绍监视十五的一个眼线,并且还是最不会有意防范的眼线。心下骤然悬起,难免流露在表情上,手中紧握的茶盏一晃,温热的茶汤润于掌心,如唤醒一个思绪抽离的人。

    子绛见状,目光回扫了余福一眼,从容不迫问着,“我与王妃商议了要事,想告知清宁王,不过我要个稳妥的方法。”

    余福颔首道,“这不难,甘州如今已是魏国土地,高车族人见与老魏人通商有利可图,便也不再留恋残暴的额齐格政权。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在从甘州往京师运送贩卖的皮货里加藏您要递送给十四爷的东西,不会有人留心的。”

    “可这批皮货到了京城,你们的人如何知道?”哲暄从袖口扯出一张绢子,从容地擦拭着手心,一面不紧不慢地问着。

    “王妃大可放心,奴才出来的时候便安排好了,这批货物到了京师会自会有人经手递给十四爷。”

    各样细小事情像是早能遇见一般,哲暄听着既是安心又不免多了其他的不放心,清宁王对子绛的上心是出自兄弟情谊,可皇室里的兄弟情分不是早在皇权争斗中消磨殆尽了。

    余福退了出去,咿呀开启的门缝,灌进绵绵东风,一同灌进的是子绍那时在凌志堂里说的话——

    “不小心则已,若是故意伤了他的心,我做哥哥的,断断不让。”

    许的是自己多心,究竟是同胞兄弟,到底也是不同的。

    十五的密信是跟着一个押运皮货的商人回了泰安,因着一路这样的行商实在多得不计其数,倒也果真未引人注意。

    这个押送皮货的商人自然也是燕云苑的人,正是多年来打江北向京师往来押送富贵人家货物常介明。

    常介明一行进了泰安,一路便往城东街市去,一路便有相熟的商贾和老常打招呼。老常招呼着,一队马车在一家寻常铺子里一搁,招呼着里外伙计打点着。

    “老常回来啦——”隔壁是一家茶水铺,掌柜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因着夫家姓邵,往来常在这儿吃茶的人便也就亲切称呼“邵妈妈”。

    “是啊,久没见到邵妈妈了,您还好吗?”老常一边招呼着伙计把皮货往铺子里搬,一面一同往昔,如常与邵妈妈攀谈着。

    “诶,我说老常,你这一趟走的是哪里的货,这么多上好的皮毛。”邵妈妈手里端着的茶汤刚一搁,两只手还在腰前的麻布上来回擦拭,正欲伸手好好摸摸眼前上等的羊毛。

    老常赶紧拦在前面,“邵妈妈,您可小心着,这些皮货可都是上乘货。不瞒你说,我这趟跑的都是北域,这些都是城中富贵人家定名要的。”

    “哟——北域那不就是甘州吗?你这一趟跑得够老远的。”邵妈妈见得老常挡在自己面前,也就收了手。

    “嗨,这不是皮货挣得多吗?您也知道的,我们这些人若不是走得远点,走得险些,哪有的钱挣?”老常说着,正巧见着伙计欲把最后一箱东西抬进铺子里,面里盖着块好皮子,“诶你等等,这箱子东西你给我留下,我一会儿给货主送去。”

    那伙计答应了声,先一步进铺子去了。

    “邵妈妈我得先走了,这箱货人家要得急,我得给人送去了。”

    “嘿,有这么急吗?才回来,也不在我这儿先吃杯茶。”邵妈妈嘴上说着,却早已经退了小小一步,给老常让了个路。

    “您放心,等送了货领了赏钱,一定到您这儿讨口茶喝。”

    老常驾着马车到了凌霄楼后门,递了个腰牌给管事的,便有人出来迎了他把那一箱子东西抬了进去。

    “燕姑娘来了吗?”

    “一早便到了,在屋里等了许久,您快去吧。”

    那人说着又招呼了两个伙计,抬着东西往二楼去。

    妙丹回到清宁王府时候已近晌午,正欲奉了茶见十四,怎知才到了回廊处,便先见得不远处连廊转角下站着个着玉色裙裾的女子,肌态雍容,正看着自己,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笑意。不用细看,便知道是王妃赫连容,身后跟着的是灵雨。

    一打妙丹回府,门房便有小厮把这事回报给了沐雨,沐雨又告知了赫连容,她便想着要走上这一遭。

    妙丹像是早料想到了似的,自从她伺候十四开始,府里上下种有各样风声传出,不过是说着子绍不中意王妃夫人,倒是对这位近身婢女很是伤心。王府中难免有末流的侍妾,更是时长说起,自己见到清宁王的机会甚至比不过一个小小侍婢。这样的风声还有传得更是离谱的,说是清宁王如今想抬了妙丹做侍妾。可是闲言碎语再多,时间长了,却也自然不攻自破。如今见得赫连容来,虽不知何意,但到底不过寻常女子的心思,因而脚步并不停缓,只是一概如常。等着近了,微微一曲膝,道,“请王妃安。”

    “开起来吧。”赫连容说着,给灵雨递了个眼色,她便上前亲自搀了妙丹起来,“妙丹姑娘服侍王爷辛苦了。”

    “王妃这话妙丹可不敢当。”妙丹说着,深深屈膝,拘礼答话,“王爷待奴婢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王爷,只怕奴婢逃难到京城至今也没个落脚地。王爷不嫌弃奴婢粗笨,愿意让奴婢留在身边做个使唤丫头,奴婢不敢不知足,自知没什么能回报王爷,只能尽力服侍王爷起居妥帖。”

    赫连容听得她对答如流既是满意,又隐隐生出恐惧之心,一个婢女竟能有如此眼力,自己不过一句话,她便能知道自己心下狐疑为何,不紧不慢对答如流,若说这样的女子不会让十四动心,赫连容断断不信。

    可虽是这样的,也不过盈盈笑着,关怀备至道,“膝盖屈久了当心腿麻,快起来。”说罢更是亲自托了托手,示意妙丹起身,“不瞒你说,我自打点府中大小事宜以来,只觉得诸事繁杂。这府上下,还有外间田庄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做起来也着实花细碎功夫。我原是想着,你在王府中很受王爷重用,想必也是对王府知根知底的老人了,若是能把你从王爷那里借来,也能叫我省点心。”

    赫连容显然是不想妙丹在十四面前的日子太长,以免夜长梦多,如今是不打紧,可俗话说得好,来日方长。

    可她这样的功夫却让妙丹很是看不上,妙丹只是微微恭敬有礼说道,“奴婢不曾知道王妃为着这些事情为难,其实说来田庄上有些事情也不好奴婢帮着王妃插手,不如这样好了,华樱楼的侧妃娘娘是王府里资历最老的人了,娘娘若是觉得诸事繁碎,可以寻个机会说与王爷听,让崔侧妃给您搭把手。”

    妙丹这话无非是想告诉赫连容,与其把力气都花在自己身上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压制住唯一能与自己抗衡的崔青菀。

    她的这话倒是让赫连容听得出了神,灵雨正想替主子分辩,哪知道妙丹已然行了个常礼,“王爷还等着奴婢奉茶,就不便与王妃多言,先告辞了。”

    说罢从赫连容身旁从容过去了。赫连容看着她端庄而去的背影,想着她前后的应答,只觉得眼前人如同一股深潭,清澈却不见底,最能叫人失了正确的判断。

    灵雨在一旁立着,看着赫连容想着事情出神的样子,不屑道,“娘娘可见到了,这丫头好机灵的反应,好伶俐的嘴,见了您竟然敢这样说话。您方才真该把她留下,好好□□才是,如此轻狂,也不知做给谁看。”

    赫连容冷冷笑道,“可她说的也没错,崔氏出生武门,虽是侧妃却也是个有品有级的,她算是什么,就算王爷肯抬举,最多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说起来与其在这儿担心着她,倒不如好好看看华樱楼的动静。”

    灵雨一面点头一面说道着,“娘娘可是有什么想做的吗?”

    赫连容摇了摇头,若是说此刻她有什么办法想对付崔青菀,那可实在是抬举她了,她只是想着一动一静,如今只能以静制动。

    “娘娘您也忒仁厚了。那次在南苑不就是,要不是您偏要撤到东偏殿去独寝,王爷怎么又会深夜去了崔氏房里。”

    灵雨的话说得极小声,却能字字句句一点不落的全落尽赫连容耳朵里。

    “即便我不让着,王爷自己有手有脚,我还能拦住吗?”她顺着打西边去的游廊,瞥了一眼,嘴角一扬,“不过就是一夜罢了,这些年没有我个人的时候,只怕还不止呢。如今我既能在王爷面前落个贤惠之名,她也未曾多得过什么,不打紧。”

    妙丹因着怀里还揣着十五打甘州发回的密信,是独自奉了茶往子绍素日里独居的清望阁。在门前轻叩了三下,两重一轻,屋里的十四便知道来人是妙丹,只片刻,便推门出来。

    “王爷,十五爷有书信一封,让余福递入京城。”

    子绍往院中石凳一坐,妙丹把茶壶茶盏往桌上依次放好,去了怀中一封用蜡封好信口的密信递给十四便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良久,子绍阅闭,把信往铜壶下的小炉一靠,火焰如同很快吞噬了薄如蝉翼的一张信纸。

    “他想在甘州训练骑兵。”子绍说着,说与妙丹听,亦是说与自己听。

    妙丹微微侧耳,像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没有听清,很快轻叹了句,“十五爷还是太年轻了。皇上忌惮您与十五爷,如今更是连十二爷都不被许留在京师,早早被遣到了景州。无非是怕你们兄弟齐心,对他皇权造成威胁,如何会同意十五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训练骑兵,许了兵权岂不是养虎为患。”

    这话说着在理,可子绍亦明白,若是有了属于自己的骑兵,南征北讨便有了根基,若有一日挥师泰安也有了最可以依靠的武力。

    “这事虽难,却也不并非绝对做不到。”良久,子绍抬眼对着妙丹说了这么一句。

    “王爷有良方了?”

    “老五府上,有我们的人吧。”

    “是。王爷的事,绣莹很上心,她在普济寺演了一出好戏,故意引了五爷英雄救美。自然了五爷这些年也是积攒了不少门路,好在我们给绣莹做的身世都有据可查,并没有让五爷起疑。绣莹做事也有她自己的方式,也多亏了五爷在先皇崩逝前数日已经迎娶,否则如今的事,怕也难办。”

    子绍听着很是感触,“委屈她了,老五素来是个不争气的,出曲意逢迎,别的本事一概没有。”

    “王爷于我燕门一脉有天高地厚之恩,凡燕氏子孙自当报之。”

    “于你燕门有恩之人不是我,是我外祖,而于你燕门有仇之人亦不是我,而是我祖父太宗帝。更何况,燕氏一族已经为我搭了人命——天高地厚施莫报兮,你们本就不欠我什么。”

    子绍并不自称本王,自称“我”,妙丹知道,才从清望阁出来的他感伤之情尤重,旋即拜到,“王爷本可是这世间最风流闲散的自在雅士,可却有偏不叫您如愿,只因这世间从未有不惧皇权旁落的天子。”

    子绍长叹一声,转眼定神看着妙丹,转变了语气道,“难为你了,起来坐吧。”说着提起铜壶,斟满茶,推至妙丹面前,“告诉绣莹,我要她做件极重要的事情,还有这段时日,只怕朝中各位武将文臣也该听到一些风声了,你也叫大家都动起来,时不时絮叨一些让十五领兵的弊端,我要让这些风声自然而然传进皇兄的耳朵了。”

    “弊端?”妙丹自己揣摩着,不一会儿,会意而笑,顿时没有了往日计上心头的谋算模样,那样的笑容很是璀璨自然,如同春日里开得极好的新花,有一种许久未见,失而复得的喜悦。

    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发现,这样的笑并非全然只是因为十四的计策,还为了手中这杯他亲自斟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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