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开朝议政的时候,子缊就与俨文宪、公孙苻商定着,要给北域三城更名,才不过几日就定下了,伏尔部正式更名为甘州,平凉为凉州,危山为新州,并指派刺史、长使、司马上任。一时之间,甘州的事情也有了着落,诸事皆定,高车散兵也挨着深冬,并在没有什么动静,子绛也落了闲散功夫,整日只躲在府中,看书吹埙打发时光,一并带着,连哲暄的埙技也提升了不少,吹上一首完成的曲子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草原清风,冬季才过开春有下了几场大雪,好容易见着天晴,哲暄忙叫翠儿和秋岚一并把余福千里迢迢带来的书册全一一打了开,挡了挡土,见见光。

    碍着大雪,又是小产过的,一整个冬天哲暄都只得躲在城中不得出,闲来只能翻古书打发时间,想来原本还在云中城中的时候冬雪绵绵,自己还曾踏雪去玩,如今却是不能了,被十五牢牢看得。那日也只在城头上站着看了会儿漫天飞雪如柳絮,子绛抱着大氅气冲冲跑来,絮絮叨叨又是好一通念。

    足到了四月,开始见了草原渐绿,大雁北归,才又兴致盎然地又求起子绛,吵着闹着说要出去玩。

    到底是关了五六个月了,宫里指来的御医石琛和权善才都说无碍了,子绛才松口带着她出门。

    哲暄欢天喜地去马厩里牵自己的白蹄马,却被跨于马上的子绛一把抱了上去。因得突然,哲暄毫无防备,一样跨于马上,娇嗔到,“你突然把我抱上来干嘛?那白蹄的缰绳我才松了一半呢!”

    “你我今日共乘一马。”

    “好容易出来一趟,为什么不让我自己骑马?”哲暄得知十五用意,恨不得马上下来,奈何已经被十五护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你都不想想,自己有多久未曾骑过马了?”

    “能有多久,不过小半年而已,你以为我郁哲暄只这些日子不骑马,就能把马术混忘了吗?”哲暄转过脸来,只觉得自己别小觑了一般,很是不甘愿。

    十五知道,凭着哲暄这般胡闹下去,自己偏会心软不可,只得扬了下马鞭,伴着踏踏马蹄,直往外去了。哲暄被他半抱在怀里,死命挣扎,一直到出了城郭,到了空旷之处,方才彻底死心,只是嘴嘟的老高,憋着一脸的不满。

    自从出了泰安来,这段日子是她过得最快乐舒心的日子里,虽然丧子的余悸还在心头,但她能自由自在地哭,自由自在的笑,虽然,她的身边仍然还留着秋岚这个新皇的耳目,可秋岚的背后还有余福这双眼睛。余福能来甘州,实在出乎子绛的意料,听得余福说起如何能来,又如同说书般把除夕夜宴上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来,这样便是连哲暄都不敢相信了。可既然来了,便自然而然有了哲暄的舒心和随意了。

    因得这样的前后缘故,哲暄愈发随意如未嫁之时了。

    “怎么?生气啦。”子绛并不看哲暄,却是心知肚明,带着调笑的语气,越发闹着哲暄生气。

    “哥总说我遇大事时不知思考,却说你心细如发,要我看,你倒比我更甚的。”十五评论着,淡淡道,“我之所以不让你策马并不是怕你忘了骑术,只是知道你已经很久没出来,定然是心下狂喜,到了一碧万里,广袤无垠的草场,跑起马来还不知会怎样,万事凭心性而定,只等你不再如此心急想要驰马,我再放你自己骑马,也不迟。”

    哲暄听着,嘟囔着嘴慢慢垮了下去,直到了最后,盈盈带出了笑意,她被心上之人细致地宠成了这个样子,顿时像是浑身充满了一股暖流,不自觉间早已席卷了全身,待着这股暖流袭上面颊,骤然就待出了一股浓郁的绯红,如同胭脂扑面,极其自然好看。

    “十四哥还说你不够心细,我看,再细也没有了,就你这样的细腻心思,只怕除了女子,还有谁能与你相比呢!”

    哲暄虽早已被子绛的情话收拾服帖,却总不愿意在话语中比之逊色,似如此便是一番较量又输下阵来般。

    子绛却是很不在乎哲暄这样毫不作用的较真,在他心下,只要她依着自己,能早些彻底好了身子,不叫他终日悬心,不敢告诉他当日征北营中的真相的愧疚亦可得到消减,如此便是最好了。

    子缊轻轻收了收持着缰绳的双臂,下意识地把哲暄搂得越紧了。“就是,要我说他一定是瞎了眼了的,才会这样看我。”

    两人说笑着,已经跑出好几里地,两人一马立在一处坡起之地,见得习习凉风吹得正片草原如碧海之浪,天际朵朵白云游走,可爱如有灵气一般。

    “这片草原果然是好,有了它,便有了数万甚至是十数万骏马的粮仓,难怪父皇会想要。只是,当我和哥打下这片草原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是不能在看到了。”子绛想着,话语中透露出伤感之意。

    甘州不比泰安城中,素日里并没有那么多忙碌事情,故而有些哀伤愈发难以忘却。

    哲暄知道的,于她而言有丧明之痛,于十五而言,他的痛不只是失子丧父,还有无法得见最后一面的凄苦,那是已经不知做什么能够弥补的。大喜大悲本就尤为伤身损心,何况于子绛偏又经历了两遭。她转侧过身子,拉起子绛的手,拉过他漫天的情绪。

    “你可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初入王府,你是如何与我说起仙去的皇祖母。”哲暄停顿片刻不紧不慢道,“你说的,她总有自己的方式见证着你我夫妻情分绵长。如今不同是一样的道理,既然这是父皇的心愿,既然新皇许了你这镇北将军的头衔,你就该好好拿出你大将军的风范,建一支属于大魏的骁勇铁骑,踏平南宋,给父皇一个一统的魏国。”

    哲暄的话字字落在子绛心头,如同化为锋利的钢刀,刺醒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茫然无措的他。良久,子绛的脸上开始蕴起血色,嘴角僵持着肌肉渐渐舒展,形成自然的弧度,带出他对哲暄谢意。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皇兄——”子绛突然觉得这个词带着一丝刺心的疼痛,蹙了眉心,浅浅道,“他如今是皇兄了,只怕见不得我手握重兵,危及皇权。”

    哲暄伏了伏眉,鼻腔轻有叹息声。她不是没有聊到可能会有这样的处境,尤其当知道了子缊有意把十四与十五分开,又不许十五回京奔丧之时。但不得不说,青琁以皇帝之名送来的东西打消了她所有的顾虑,加之余福又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京中发生之事,她便也动过要让自己更安心的念头。

    如今听得子绛如此之言,不由心下生起往日种种,皆明白了今后处境,不由漾着一丝清浅温煦的笑意,一如那明媚的春光,莞尔道,“这事不难,京中武将多是向着你与十四哥,皇上初登大宝,对你们是既忌惮又不得不倚重。有了这层心思,我们做起事来也便不难了。等回了府中,就把余福找来,咱这样谋划还是早早让十四哥知道才好。此事若要成,还得十四哥在京中多走动才会好。”

    子绛一直静静听着,直至哲暄最后一句话轻轻巧巧落地,才在眼角眉梢绽放出笑意,款款深情道,“我原本以为,你不过是有着习武而得的一丝巾帼英气,素来率性而为不过也只是凭借着情谊,不曾想你也有这般揣度人心的时候。”

    “你想说,连我都变了?”

    子绛摆了头,悠然道,“不,我没有怪你。揣度人心本没有错,错的是让你我不得不用尽心思揣摩人心,揣度人性的那个人。帝王之位,真能叫人迷了心智。”

    “子绛,这件事,或许我们不得不早些与京城联系,我现在害怕的是如果让皇上抢先一步提及,他就自然握了先机,所以——”

    哲暄话音还未落,就见得子绛摆头笑道,“他只怕还没个时间。京中有哥哥就已经叫他忙上一阵了,这些日子,只怕早已是分身乏术了。”

    哲暄会意点头,“还是得小心着点,如今的镇北大将军府与甘州刺史府同在高车王城里的宫室,不过是一墙之隔。既然前有秋岚的事情,如今就算有多少眼睛盯着我们是不是也不足为奇了。”

    这样的话子绛本是早已了然于胸的,从未向哲暄说起,却是更害怕她为自己担心,又见得她这几日里难得的自在,一点一滴落在子绛眼里自然也是欣慰,想着她能够一点点走出丧子之痛,重新活回初嫁进王府时那个纯真自在的郁哲暄,活回那个草原初见的红衣女子,可如今哲暄的一句话,偏偏告诉了他,他花了心思却不见得能有用。

    “我这几天之所以一句话都没有,什么都不说并不代表我心里不清楚。我知道你总希望我放下,可也希望你知道,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你的处境,就是我的处境。”

    春里的一抹清风拂过面庞,带着还未散尽的一丝寒意,打断了哲暄未说完的话。她捋捋额角被风打乱的青丝,正欲再说话,子绛却已经从自己身上脱下了素日里常穿的那件月白色披风取了下来,素质鲜明于翠玉天地间轻轻一抖,披在了哲暄身上。

    “见风了披上吧。是我不好,没给你多带件衣裳挡风。”

    哲暄听着,任凭着子绛为自己披上属他的衣服,一股浅长的沉香和檀香气味悠悠然带了出来,夹杂着自然的玉兰和丁香的芬芳,虽不明显,却能在风中更显得孤高。那是属于他的气味,哲暄要不是第一次闻到了,子绛素日里又有熏衣的习惯,只是先前战时均未能讲究这样的雅兴,直到了余福来后,才一一恢复了原状。

    哲暄捻着披风,重重嗅着,几乎要逼出泪来,“你还记得,那一日深夜你从凌志堂里里出去,我本就睡得不熟,听闻响动跟了去。你在墨雨轩里丝毫未曾犹豫,把十四哥所谋之事和盘托出,毫无丝毫保留,不管我信与不信,如何抉择,你都愿意把身价性命赌在我身上,不惜平白受我一剑。为何如今,就不愿实言相告了。”

    子绛唇齿边有不愿解释的哀叹,只是伸手把哲暄捻着的领子整了整,细致扎好流苏结,不发一语。

    “我知你心的,所以选择与你生死相随,我也曾说过的,你实言相告,我生死相依,我还可以与你笃誓,如今生而同衾,来日死必同穴。”

    哲暄说着,早已是沁出两行泪来。

    子绛忙去捂她的嘴,口中责怪着,“说什么呢,也不怕晦气。”

    哲暄拽过他的手,他手心里沁出的汗此刻已变得有些冰凉。

    “这世间千百年,哪里有人真可以长寿千万年,纵使是父皇,山呼万岁也终有百年,何况你我。只是——”哲暄以最快的速度抹去泪痕,嘴角扬起她往昔常有的那甜美灿烂的笑容,舒了口气,盈盈道来,“人们都说世有三生石——盟定三生之愿,我不怕死,只要来生还能遇见你,我什么都不怕。”

    子绛第一次为了一个还在眼前的女人,这样触动心肠,“和英和英,君子和而不同,这样的你若是生为男子,只怕也要叫人为你折服。”

    哲暄娇嗔笑了,背过手,“我可不愿为男子。”她顿了顿,目光柔婉了不少,“若有来生,我还愿做女子,只是能不能让我早已遇见你,我真的好妒忌好妒忌姐姐,为什么我就不能拥有那三年多时光的你!”

    这样的话一年多来哲暄从未说话,即便这样的心思早在洞房之夜就有,可这样直接说着自己对原配的嫉妒,却是要如今这般彼此有了经历才可。

    子绛把哲暄搂进怀里,带着开怀笑颜,“若有来生,我必先去寻你,不叫你如今名位上只做了清河王续弦之妃,白白受委屈。”

    哲暄被子绛温和地揉着,一面倔强摇头,“即便我出身柔然王室,可子绛,你是懂我的,我不在乎名分,只在乎与你厮守的时光。”

    她的语气坚毅,说起绵绵情话一如立定誓言一般。

    子绛知道她心中渐起的哀愁,刚想说些话为她宽心,哪知哲暄先来一口,“这样的丁香味道,真是好闻。”

    子绛突然想起什么,带着调笑的口吻说道,“说了这么许久伤心事,也该说些开怀的了!你看那儿——”子绛微微拍了两下哲暄的肩头,指着坡下说道,“你看那里像不像我们初见之地?”

    哲暄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摆了两下头,“你呀定是草原见得少了。云中城比甘州地处更是偏北,这样的草原碧海胜景定是要到了晚春初夏才得见一二。”

    子绛偏不接她的话,只说,“那日我若是知道你的身份,必把那只苍鹰送与你,我不叫你再见了我偏生出那么挑衅的话来。”

    “谁说我生气是为了一只不属于我的鹰了。”哲暄知道他有意引得自己想着开心事情,便也乐意顺水推舟。

    子绛转身从马上取过自己的弓箭,在哲暄面前晃了晃,“我答应过你,为给你赔罪,刀山火海,什么都去做的。”他停顿片刻,见到哲暄笑着露出洁白牙齿,又说道,“不论甘州城中如何,眼下天地之间唯你我二人,便是最快意自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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