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摊牌

    明镜从楼上走下来,阿香正在把早饭摆在餐桌上。明镜在餐桌旁坐下,拿起牛奶喝了一口,就看见放在一旁的报纸。刚拿起来还没来得及看,阿诚就从楼上走下来,一边打领带一边往下走。

    “大姐早上好。”

    “早上好。”明镜看看楼梯,“明楼呢?”

    阿诚正拿起勺子准备喝粥,听见明镜的问话,勺子又放进碗里。

    “大哥,昨晚上没在家里。”

    “嗯?那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阿诚正斟酌着怎么说,却一眼看到了早报的照片和标题。

    明镜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斜睨他一眼,摊开报纸。

    “日驻沪军队某小队长遭枪杀,抗日分子活动猖獗”很正常。再翻一版,“经济下滑,是政府不作为还是大势所趋”,也很正常。再翻一版,“新政府长官夜宿佳人公寓,明汪两家或结秦晋之好”。

    阿诚眼角的余光看过去,明镜的手都是抖的,心想着这是气的呀还是气的呀。快速喝完一碗粥,拿起自己的衣服,刚站起来。

    “阿诚!”明镜发话了,“你现在去把明楼接回来。”

    “大姐,这马上就要上班了。”阿诚苦着一张脸。

    明镜略一寻思,把报纸拍在桌子上,“今晚上下班,哪里都不许去,让他在家里等着我。”

    “哎。大姐,我先走了。”

    “去吧。”明镜看着报纸上的照片,明楼和一个女子很亲密地搂在一起,往一间公寓里面走。她想起前几天在别人嘴里听到的消息,再看看这张照片,那女子果然跟汪曼春长得很像。她拿起筷子,又放下,叹了口气。她想起那天在面粉厂,汪曼春身死的那一刻,明楼就站在她尸体旁,动也不动,就只是看着,眼眶都有点泛红,满目哀戚与愧疚。她当时才明白,明楼有多爱汪曼春。她也记得自己受伤那一阵子,明楼偶尔在医院给她守夜,半夜里有时候会睡不好,叫着汪曼春的名字醒过来。又想起来汪曼春的决绝,自己那么讨厌这个女子,却喜欢她身上追求爱情的勇气。

    等她回过神来,面前的早饭都有些凉了。她也没了胃口,走上楼去,换身衣服准备去公司了。

    汪曼春醒过来的时候,明楼已经不在沙发上了,昨晚上给他找出来的被子,就随意扔在一边。她起身扎了一下头发,把被子叠好。等她洗漱完,打算换衣服的时候,明楼推门而入。彼时,汪曼春的睡袍刚好到了一个露肩的位置。

    汪曼春看他一眼,把睡袍又穿好,“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明楼在门口清咳一声,扭过头,“那个,阿诚买来了早饭。”他看汪曼春一眼,“我先出去,你先换衣服。”

    阿诚正在摆碗筷,见明楼出来,“大姐一早上就在问你昨晚上在哪里?”

    “大姐看见报纸了?”

    “本来没看到,我看了几眼,她就看到了。”

    明楼坐在椅子上,看着早餐,“三人份,你早餐没吃就出来了?”

    阿城拿起碗筷,“我本来以为这消息,明天才会出,谁想到今天就让大姐知道了。”他吃一口三明治,“我就喝了一碗粥,就跑出来了。”

    “没出息。”

    “大姐说了,今晚下班,直接回家,等候召见。”

    这次轮到明楼愣住了,“我还预料着小报多来几份才会起到这种效果。”

    汪曼春穿着一身柳绿色的旗袍从卧室出来,听见明楼的话,直接说道:“你们明家三兄弟,见了明镜,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至于吗。”

    “曼春,这事,不能瞒着大姐,你晚上……”

    “明楼,”汪曼春打断他的话,“如果我去了,你认为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勉力维持的和谐仿佛裂了道口子,一眼看过去好像就能看到当初所有的欺骗和谎言。

    明楼默然不语。

    明楼自活在黑暗中,从来没感觉一天过得像今天一样快。

    上午,汪曼春报社的主编特地打电话过来谢谢自己写的社论;中午他把梁仲春和刘铮叫过来骂了一顿,让他们加大工作力度;下午批了几份文件,还没怎么着,居然就到了下班时间。

    回到家里,明镜居然已经在客厅坐着了,黑着一张脸。

    明楼把东西交给阿诚,就听见明镜发话:“跟我去小祠堂。”语气倒是还算平稳。

    小祠堂门一关,似乎到了另一个小天地。

    明镜坐在一张椅子上,看明楼自发跪在垫子上,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今天她想了很多,想起那个曾经明媚的女子,想起那个在明家门前淋了一天雨的十六岁的汪曼春,不知怎么的,好像一个人死了之后,想起来的,反而是那些好处更清晰些。

    明镜把那份报纸放在明楼面前,“我想知道,这件事你的说法。”

    明楼在回家之前,想了无数的说辞,编了无数的理由,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我想娶她。”

    沉默。明镜看着这个过早承担起责任的弟弟,为了这个家宁愿付出一切的弟弟,他正在走的这条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光明。他的肩膀,扛起了太多东西。

    “一定是她吗?”

    “一定是她。”

    又是沉默。明镜心里百转千回,她知道,如果这次她反对,这个女子,只怕明楼也是不会娶的。但是明楼,恐怕就要独身终老了。她想要妥协。

    “那你寻个方便的日子,带她回来见见我吧。”

    明楼听见这句话,抬头看向明镜,露出一个极高兴的笑容。明镜知道,他是真的开心。

    明楼突然朝着桌上的排位磕了一个头,又转身看着明镜。

    明镜不解道:“你这是干什么?”

    “不肖子孙明楼,向明家祖先请罪。”

    “为什么?我不是刚……”明镜突然意识到,大概是她刚刚松口的那位小姐有什么问题。

    明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看完这个,您就明白了。”

    明镜接过来,很厚的一封,信封上什么字都没写。拆开来,却是汪曼春穿着军统的军服照的一张照片。接着往下看,却是汪曼春在加入76号之前的履历。一张一张翻过去,都是‘绝密’的字样。最后一张,却是明楼又让阿诚抄了一份的前两天的电令。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却不得不这样做。

    明镜拿着资料的手都有些抖,“你这些,是什么意思?!”

    明楼从明镜手里拿过资料,拿出抽屉里的一个小瓷盆,从最后一张,开始点燃。

    “你这是再告诉我,汪曼春是无辜的,是我们辜负她了?”明镜忽的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见明楼不说话,“你是疯了吗?汪曼春已经死了,你不是要结婚吗,难道你想让你的妻子进门,做汪曼春的替身?”

    明镜在狭小的空间里,走过来,走过去,看着烧资料的明楼,突然问:“你到底,是要跟谁结婚?”

    明楼正烧到那张军装照片,手上动作一顿。他放下手中的火柴。

    “她的名字叫汪醉秋,从前,她叫做汪曼春。”

    明镜突然明白了明楼刚才磕的那个头究竟是为了什么。父亲留下的话,究竟还是要打破了。明镜强压着怒气,“我要是不答应呢?”

    “大姐,这是我的任务。”

    “你敢说你不是真心娶她?”

    “我是真心想娶她。”

    明楼答的直白,明镜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明楼低垂着头,就那样跪在那里,“我与曼春,相识于年少时。那年去巴黎,不管是为了家里还是为了共产国际,我不得不走,只能把她扔在这里。等我回来了,我利用她,欺骗她,把她……”明楼的声音突然变哑了,“把她送上死路。因为我赌不起明台的命,所以只能送她去死。”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等待心中的悲伤过去,他直起背,抬头看着明镜,“大姐,这样的任务,我求之不得。”

    明楼手里,攥着那张还没烧的照片,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面朝着明家的祖先。明镜坐在那里看着他,她何尝不清楚明楼的隐忍与无奈。

    “那年之后,你怨过我吗?”

    “明楼不敢。”

    “那就是怨过了。”明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从未想过你和汪曼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似乎是想起了那个决绝的女子。

    “明楼身为明家人,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在这样的一个世道里,我们的爱情何其无辜。”明楼尽量在用他正常的声音讲话,“大姐,我走上这条路,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为了这条路所做的一切,我都没有后悔过。我明楼,自认无愧于做一个中国人,做一个爱国者。但是……”

    明楼似乎在斟酌,他本想说自己愧对家人和汪曼春,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我当初知道了她还活着,就决定把自己的余生都赔给她。”

    明镜听完,默然不语。

    沉默了半晌,明镜从墙上取下马鞭,来到明楼身后,使劲抽了他三下,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完就掉下泪来。接着就跪在明楼身侧,“不孝女明镜向明家先祖请罪。”

    明楼在她身边,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跪了有小半个时辰,明镜站起身来,对明楼说:“你先出去吧。”待明楼站起来,她接着说:“改天,带她来见我一面。去把阿诚叫进来。”

    明楼走下楼就看见阿诚迎上来,明楼冲他摆摆手,“大姐让你过去。”

    说罢,自己抬脚往书房走去。

    阿诚走到小祠堂,明镜的眼睛都还是红的。他叫了声大姐,转身把门关上。

    “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曼春小姐,”阿诚想了一下,“当初是我收到命令救下来的。”

    “结婚这件事,你也清楚?”

    “是。”

    ……

    ……

    明楼坐在书房里,看着手中这张照片。这整个上海,都不知道汪曼春当初的样子,他们记住的,都是蛇蝎美人汪处长,而不是真正的汪曼春。

    照片里的她,军姿站的标准,头轻轻抬着,透出一股子傲慢的味道,嘴角轻轻扬着,只因为当时自己站在他对面。他都快要忘记了曼春的这个样子,忘记了她也在军校训练过,骨子里都带着军人气。快要忘记军校那个志气高昂的少女想要指点江山的气势,快要忘记她当初那双明媚的眼睛。

    许久,阿诚才推门进来,拿着药和换洗的衣服。

    三鞭子,明楼的西装背面都已经不成样子。

    待用完药,明楼叫住阿诚:“你怎么跟大姐说的。”

    阿诚手里抱着东西,也不放下,他低头想了一会,“我跟大姐说,这整个上海,现在与你同路的,只有我一个,等你结了婚,就会再多一个。”

    是啊,曼春是他们的同路人呢。

    明楼揉了揉额头,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是在逼大姐啊。”

    阿诚无言,在那里站了好一会,终于说:“大姐知道我们的。”

    明楼挥挥手让阿诚出去,感觉自己真是累极了,他拿出抽屉里的烟灰缸,又看了看手中的照片,点燃了它,看着那轻扬的嘴角,在烟灰缸里,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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