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道理值几个钱?我问你,是道理重要呢?还是性命重要?”龙魁一虽然目光黯然,但话却说得有了几分力度。

    “爷,有那么严重吗?”

    “有,甚至要比我说的还严重。”

    “咋了爷?你是不是听到啥风声了?”

    龙魁一头枕在墙上,闭目养神了几分钟,才说:“这事吧,他们鼓动了好长一阵子了,我一直想方设法阻拦着,却也没用。实在没了办法,就跑到了县城里,找熟人求过情,但也白搭,因为这是上头的一项统一决策,谁也改变不了。再扛下去,怕是连我这条老命也就搭进去了。”

    “爷,你是说全县的村庄,都要划地给他们?”

    “可不是咋的,哪一个村子也逃不了,这是运动,运动,你懂不懂啊?”

    “这叫啥事呢?比着地主老财都他妈恶毒!”

    “行了,这样的牢骚话以后少说为妙,可不能图个嘴上痛快,因小失大啊,人在屋檐下,该忍的时候就得忍呢!”龙魁一语重心长地说。

    “不就是说说嘛,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龙魁一长吁一口气,说:“我可听说,附近大毛村的一个硬汉,就因为阻拦他们圈地,被一枪崩了。”

    “真有这事?”

    “这还假的了?要不然,我能夹起尾巴来吗?”龙魁一说着,颓然地垂下了头。

    龙五常心里冷飕飕起来,一下子就没了话说,呆呆坐在炕前,听着龙魁一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直到族长家的老女人手提药包进了屋,才怏怏地离去了。

    没过几天,十几匹马从村子外头一路扬尘飞奔而来,骑在马背上的全是一色穿黑灰军装,戴大檐帽的兵。

    他们直接住进了村公所,支锅燎灶,搭铺安窝,好一阵子忙活,看架势,是要长期驻扎下去。

    这一夜,那些兵们发疯一般,吃喝嬉闹、猜拳行令,喧嚣声搅得一个村庄都不得安宁。

    家家户户大门顶严,房门紧关,偷偷往外窥探着,比狼群进村时,都令他们心惊胆寒。

    就连家狗们也闭气敛声,不敢吠叫。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锣声又敲响了,龙大头咧开破锣嗓子喊着:各家各户都听好了,火速赶到东场那边集合,政府有重要命令要下达,不得有误了……

    满村子的人都能听得出来,龙大头的喊声虽然听起来还算宏亮,但内在里却颤栗不止,就像是夹杂在着许许多多的砂砾,特别是那尾音,断断续续,好似是一点点挤出来的……

    于是,许多明智之人都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村子里要出大事了。

    大人们装着满腹的猜测和疑虑,小孩子们带着一脑门子的兴奋和好奇,一村子老老少少上千号人,一袋烟的工夫便聚拢了过来,密密麻麻簇拥在偌大的场地上,人挤着人,人挨着人,看上去像是凝成了一个团。

    此时的他们好像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那就是只有彼此间靠得更近一些,挤得更紧一些,才有气力站直了。

    老族长龙魁一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准确地说,他是跟村里两个壮汉一起来的,因为他病得厉害,只得左膀右臂有人搀着,才能勉强挪动步履。

    他站到了场地的最前面,甩动了几下胳膊,示意两边的人松开手。

    两个壮汉缓缓松了手,人却没有离开,越发往里靠了靠,俨然成了两根支柱,把老族长夹紧了,免得他腿下一软,栽倒下去。

    十几个兵肩背长枪,满脸煞气,一字排开,站在后面,簇拥着一个身穿深蓝马褂,头戴黑毡礼貌的中年胖子。

    中年胖子拄着一根油亮的乌木手杖,猛劲朝着地上戳了三下,直戳得满村子的人都脚下打颤。

    紧关场地上一片肃静,鸦雀无声,他还是一连喊了几声:“大伙安静……大伙安静……”

    然后清了清嗓子,先是自我介绍,他说自己是县宪兵队队长的副手,姓袁名庆达,袁是袁世凯的袁,庆是庆功的庆,达是飞黄腾达的达。

    说到这儿,大概是期望有掌声,见没有丝毫反应,脸上便浮出了愠怒之色,再次重重地戳点了三下手杖。

    这次有了掌声,只是太稀落,只有身后那几个兵在卖力拍着手掌。

    这多多少少也给袁副手打了一个圆场。

    接下来,他宣布了一个令一村人都深感意外的消息:从今以后,李家洼村不再是家族自制,而是有了自己的行政长官,称之谓“保长”——他就是常年在外贩卖兽皮的黄二狗。

    一村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不等大伙反应过来,黄二狗便从那些兵后面跳了出来。

    看上去他也算是衣锦还乡,一身藏蓝衣衫,脚蹬胶底深黑布鞋,阔口处露出了干净的白棉袜子,连头发也像是刚刚被牛舔过了一般,一绺一绺,泛着刺眼的光亮。

    他咧着嘴,龇着牙,难以掩饰被“提拔重用”之喜悦,连嘴角的涎液都流了出来。

    黄二狗站稳后,竟然还人模狗样的行了一个拱手礼,然后高昂着头,冷下脸,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听他那腔调,那节奏,虽然也经过了斟词酌句的推敲思量,但依然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强烈的狗皮味儿。

    对面的很多人都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所喊出的话题,却一下子寒了所有人的心——那就是,所有南洼里的良田,自打今日开始起,就归宪兵队所有了,这其中包括耕种权、收获权,还有改造权等等。

    黄二狗宣布完之后,场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净得鸦雀无声,就连不知是谁夹耐不住,放了一个异常气愤的屁,都如炸雷一般,震耳发聩。

    而这一声暴怒的屁响过之后,突然又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噗通声。

    大家跳脚引颈,循声望去,只见被两个壮汉“挟持”着的老族长龙魁一已经匍然在地,软如柔面,没了声息。

    人群中一阵躁动,哗然而起,许多人往前窜动,想着走到老族长跟前,一探究竟。

    突然,耳边响起了两声枪响。

    枪响之时,像是有无数颗子弹同时从乌黑的枪管里射出,刷拉拉横扫而来,全都射进了李家洼村每一个人的心里。

    满满当当的一场地人僵在了那儿,人虽然没死,但心却都死了,至少也是间歇性的窒息,没有了丝毫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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