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靠在椅背上,几缕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斑驳在地面上。他的脑海中浮现着久远的画面,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在洛迦的描述中变得鲜活起来。

    那个让人们猜疑过、纠结过、彷徨过的真相,听起来原竟是那么的荒谬。

    只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一句戏言?

    命运的残忍往往在于它不经意间的捉弄……

    巫戎瞥了一眼脚边的这个女人,放下酒杯,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聪明的话就该学会适时地闭上嘴巴!”

    女人把手从巫戎腿上拿开,坐直了身体,轻轻地理了一下褐色的头发。巫戎的一如既往的冷淡让她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是白费力气,在他心里她终究什么都不是。

    “你怎样对我都无所谓,可是小卓毕竟是你的儿子,只不过是让你承认他的存在,就这么难吗?难道,你要眼看他有高贵的父亲不能相认,而要卑微地度过一生吗?”

    “我再说最后一遍,希望你能记住,”巫戎的语气十分严厉,仿佛是在警告,“小卓永远不可能姓巫!这是他的命,聪明的人不会和命争。”说罢,巫戎起身朝门外走去,身后是女人愤怒的声音:“你就那么坚信那个女人会为你生下继承人?”

    “这与你无关!”巫戎说着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哈哈哈——”女人尖厉的笑声刺得他耳朵发麻,“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血脉的延续,说不定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

    “你在说什么?”巫戎突然停住了脚步。

    女人的语调有些奇怪,“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不过你也不爱巫莹,在你心里就只有她,哪怕她已经嫁给了别人你也还是念念不忘。哈哈——或许,我们都想错了,你大巫师的手段多么高明——一个日升未来的统治者当然胜过千万个卜易族的接班人。哈哈——”

    巫戎回过头,狠狠地瞪着女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或许尤拉真的是疯了,被巫戎气疯了,她以为生下了儿子就等于一切,可是她错了,在这桩原本你情我愿的交易中巫戎从未对她许诺过任何事情。如果说对于她的歇斯底里巫戎可以谅解,但他却疏忽了“隔墙有耳”,更何况“听者有意”。

    透风的墙无处不在,这些话传到了卅崟的耳朵里,他对美郈和巫戎的过去很清楚,在那场争夺日升第一美女的战斗中他是胜利者,而且他从未怀疑过这种胜利。他是强者,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折不扣;他是主宰者,面对匍匐于脚下的芸芸众生,他自信,他骄傲,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可是,当他的骄傲开始蒙尘,他还能一如既往地相信他所相信的吗?

    这时,恰巧洛迦来向卅崟问安。他端详着洛迦的脸,那酒窝,那眉眼,那神情,到处都显现着自己的影子。可是洛迤呢,凭心而论,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儿子是不是长得过于漂亮了,他的眉那么浓……

    卅崟不想去找美郈,他怎么可以去问她?如果那样做了就表明他相信了流言,可是,事实上他已经在相信了。他不会去找她,如果是真的,她怎么可能对他说实话?再一次的欺骗会瓦解他所有的骄傲,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支柱。或者,她足够残忍,她告诉他真相,那么面对事实他又情何以堪?各种声音在卅崟内心挣扎、纠缠、猛烈地撞击,一步一步把他逼上崩溃的边缘。

    洛迤,这个生长在荣宠中的贵公子,日升未来的统治者,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前面就已经有了一条财富和权力铺就的平坦大道,对他来说生命里没有“困难”和“挫折”这两个词语。可是,当他发现自己最敬爱的父亲对他的疼爱突然不见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陌生和冷淡,甚至流露出一种厌恶的情绪。他开始困惑、失落、忧郁,一遍遍地检查自己却找不出任何问题,而父亲却不给他哪怕一次沟通的机会。到底哪里不对了?洛迤的内心开始抓狂。

    洛迦看出了父亲和哥哥间的不对劲,她问洛迤:“父亲最近一直不肯见你吗?”

    洛迤无奈地点点头,“我任何时候求见,都说繁忙。真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洛迦脑袋一歪,狡黠地笑了,“哥,别担心。我来帮你,一定让你和父亲有机会好好谈谈。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好了,他一向那么疼你,一定没问题的!”

    洛迤望着这个贴心的妹妹,淡淡地笑了。

    洛迦于是去找卅崟,她跟父亲说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单独谈,而且还是一个秘密。面对宝贝女儿的撒娇,卅崟向来束手无策,于是只好答应,屏退了所有近侍。

    潭亭的主殿里,洛迦给父亲斟满了酒,又奉上亲手准备的点心,还不时说些笑话。卅崟被女儿哄得挺开心,于是一杯接一杯,他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饮酒了。

    几杯酒下肚,卅崟开口说:“小家伙,你说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啊?”

    洛迦眨了下眼睛,说道:“请容我离开一下,谜底马上揭晓!”说着匆匆施了一礼就跑开了,卅崟竟然一头雾水地被晾在了那儿。

    门外,洛迦的两个侍从和被卅崟支开的近侍们恭顺地候着。洛迦命令道:“阿鹩,你继续在这里候着。你,”说着指向阿鹩旁边的一个内侍,他的手中端着一个用布遮起来的盘子,“把东西端进来!”

    内侍低着头,顺从地跟在洛迦身后走进大殿。

    走廊里,洛迦迅速接过托盘,内侍麻利地脱掉外衣,换上从洛迦手中接过来的衣服。听妹妹说父亲这会儿心情不错,洛迤笑了笑,定定神,然后大踏步朝里面走去。

    洛迦并不知道,卅崟最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时常会出现幻觉,眼前总是扭曲的人形,有洛迤,有美郈,有绿仁还有巫戎,耳边尽是他们嘲笑他的话语。清醒的时候,他也没有召医官诊治,他不相信自己病了,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病了。这段时间,他尽量独处,但是,再多的掩饰也阻挡不了身体的变化,他的病情在一步步恶化却不自知。

    刚才的几杯酒让卅崟的头有些昏沉,原本的他可是海量,但此时,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他的耳旁开始出现细碎的说话声,听不清内容却一直追着他不停。

    就在这个时候,洛迤走了进来深深地施了一礼。

    卅崟的视线渐渐开始模糊,但尚能分辨出来人的模样。看到洛迤,他不由诧异地问:“怎么是你?”可是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他听不清洛迤在说什么,随之头越来越沉,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眼前开始变得混暗起来。

    突然,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全部消失了,随之是一个清晰的声音对他说道:“卅崟,不要自欺欺人了,你输了,输了!”一抬眼,巫戎正站在自己面前,得意地笑着。“你这个笨蛋,跟我斗?哈哈——你无论如何都赢不了!你的妻子是我的,你的儿子是我的,你的主位也迟早是我的。你什么都没有,你输得一干二净,除了傻瓜这个头衔,和你是多么的相称啊!”

    “不!”卅崟大喊一声,“你胡说!我怎么会输?”

    “父亲,你怎么了?”是洛迤的声音,他一抬头,洛迤正直视着他,“你冷静点,卅崟。你是输了,你必须承认。你输给了我的父亲,亲生父亲。呵呵——呵呵——”

    “不是的!不是的!”卅崟抓着头发,他感到脑袋要爆炸了。他发疯般地冲到墙根,拔出权剑指向洛迤。“你们不会得逞的!不会!”他说着举起剑就向洛迤劈去。

    洛迤大吃一惊,连忙躲闪。卅崟不停地劈砍,洛迤便不住地躲闪,一边不停地喊着“父亲!父亲!”但卅崟根本不理会他,继续向他进攻。

    洛迦本来不打算偷听哥哥和父亲的谈话,她知道男人间的交流有时候是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在场的,于是就一个人在走廊里呆着。可是,里面隐约传出的响动惊动了她,她感觉不对劲便跑了进去,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父亲正拿着剑要置哥哥于死地。

    “不要啊,父亲!”洛迦大喊一声冲了过去。就在她跑到近前的一刹那,听到父亲对着哥哥说了一句话:“你这个野种,你不是我的儿子!”

    洛迦愣住了,洛迤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卅崟,以为自己听错了,卅崟的剑在那一刹那向他刺了过来,洛迤下意识地用手握住了剑锋。可是卅崟却没有收手,他大喊一声“美郈,你这个贱人!”使尽全力向洛迤发力。听到这句话,洛迤的头一下子懵了,他的手一松,也忘记了躲闪,剑身直直地穿过他的身体……

    继而传出的是洛迦撕心裂肺的喊声。

    卅崟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美郈坐在他身旁,周围没有其他人。

    美郈脸色惨白,用冷冷地语气问他:“你不是想问吗?我在,你问我啊?”

    卅崟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看着美郈没有说话。

    “你不是想知道洛迤他到底是谁的儿子吗?你憋了那么久你问哪!”美郈彻底爆发了,“你心里有事不说,生病也不说!你毁了自己,毁了洛迤,毁了洛迦,毁了我,你还想毁掉多少人才甘心?整个国家吗?”

    卅崟瞪大了眼睛看着美郈,他似乎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木然地问道。

    美郈用手扶了一下隆起的腹部,然后竭力克制着情绪说道:“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亲生儿子。你的女儿也因为你正在昏迷。满意了?多英明,多伟大的主上啊!”说着,美郈恨恨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

    卅崟呆坐在床上,面色灰白,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

    卅崟终于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他独自来到事发的那座大殿,恍惚中用那把刺死洛迤的权剑刺向了自己……

    这个时候,**里正在为美郈的生产忙碌着,那一天,一个女婴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她的啼哭惊醒了一直昏睡中的洛迦。

    这个关于骄傲、信任、猜疑、偏执和尊严的故事是洛迦留给凌霜的最后的礼物,只是这里面似乎没有宽容。

    “统治者不需要宽容!”凌霜站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享受着明光沐浴着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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