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27年,中华民国十六年的夏天。

    国民革命在半年前还宣传得轰轰烈烈,由法国圆舞曲曲调改编填词的《国民革命歌》那“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共创国民革命,齐欢唱!齐欢唱!”的美好愿景,到现在已然成了英国笑话,或是,一段禁忌。

    其实对平民百姓来说,那些光辉的、耀眼的、宏大的伟业壮举真的没有那么吸引人。现在是乱世,推翻了清帝还有北洋,军阀混战也好,四乡起义也好,真实地活在城市农村中的,其实都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

    乱世,意味着战火,意味着离别,意味着漂泊。

    你生,在你血肉相连、呼吸与共的故乡千里;你死,在他乡平野或是千里乱坟岗里一地的骨灰,或是黄土地上铺着白石块的路边一具破席半裹,那无人收尸的骨骸。

    所以才会在战乱时节如此颠沛流离,人们原本的家乡十室九空。

    从杭州城郊外流家村到现在鄱阳湖里舟中行,流家村的村长流澜带领全村人四处漂泊的脚步似乎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有些后辈开始在私底下嘀咕,但终究谁也没有把那些话摆到台面上来说的胆子。

    村长流澜年近六十,丧偶,有过两个儿子但最终全先于他去世,于是流澜老来还是孤身一人。村长年青时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他的父亲是是村里唯一的买办,在那年月里是村中的骄傲。但他长年不着家,偶尔回来,也是穿戴得一身洋气,始终和朴素的村里人格格不入。于是,这也连带着让流澜一家变得和村里不太映衬起来,大家敬他们,可也没人愿意真的去理他们。

    幼时,还不是村长的流澜总和姆妈哭着诉苦,流澜的母亲就这么安慰他:“这没什么的,他是个做大事的人啊。不过乖儿子,姆妈也不想你将来和他一样。现在这世道,姆妈只求你能好好活下去,也生几个大胖小子让我享享晚年。”

    结果呢?自己在外闯荡多年打拼下来,风光一时,最终却拼得血本无归。本想着回到乡间地头的就算再怎么不济也比在城里奔忙来得安耽,不承想,回到家娶亲后过了一年媳妇生了个小子不久又归天,真是红白喜事连轴转。好不容易半年后妻子怀上了第二胎,等到儿子出生,当妈的难产而死,又是喜忧参半。辛辛苦苦挨到把孩子拉扯长大,儿子却死在了战场上,连领回尸体估计都没希望了。儿子临死前被送回家的东西只有一张字迹潦草的短笺,信到家乡的时候恰巧母亲重病初愈,一闻此讯如万箭穿心,当晚便病情复发,且其来势汹汹,不出三天母亲便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登时没了气。

    流澜在母亲下葬的那段时间里整日没精打采地思索,只能喟叹自己命格太硬克死了家里人,活该在半截入土的时候落得个孑然一身。如今又逢打军阀正兴起的时候,他们这边军阀孙传芳正紧锣密鼓地安排该如何打退国民革命军,看来杭州这个自古少战乱的地方也不会太平了。自己含饴弄孙的晚景已不可能,也只能求可以保住自己与姆妈的另一半愿望了。

    要好好活下去,带大家一起好好活下去。

    村长流澜沉默地坐在船舱里,又一次展开了那张因多次折叠而纸质发烂、被烟熏过被日头晒淡又被连绵的阴雨洇开字迹的短笺。

    爸:儿在战地医院,但恐时日无多,未能膝前尽孝自深悔不已。革命军旬日或即攻孙氏,儿恐村中不安,速离为上!

    儿:洷

    其实这张纸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流澜早已能够熟练地连标点符号一起把它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习惯把它带在身边,时不时地看上一眼,好像只要这么做了儿子就能重新陪在自己身边似的。

    何况他求的也不是自己的将来还能如何如何,而是自己可以在帮村里人找到一片能够安身立命的土地之前能够支撑住不倒下。

    现在是丧乱的日子,在这个时代没有谁会多同情谁,大家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过完了姆妈的头七,流澜在母亲的坟前叩了九个响头,叫上了全村的人。趁着革命军进城之际,流家人开始踏上了背井离乡的不归之旅。、

    他们一路从钱塘江出发,逆水行舟溯源而下到衢州,停船登陆,越过了山脉的阻挡进入了鄱阳湖平原。这里的水系竟然比家乡还要密还要多,沃野千里水天一线,各种涉禽在湿地中起起落落,让人几乎看花了眼。一开始很多人一到这儿就嚷嚷着要不就住这里吧,但村长安排大家住上阺店后出门转悠了几天,还是叹气。接着流家人又继续走上了漫漫跋涉之路。

    这儿有什么不好的。空气和家乡一样清新,土壤那么肥沃,鱼虾比家乡还要丰肥。

    村长一板脸,没看见从这里逃出去的流民这么多吗?

    再说,连我们都没花太久就翻过的山,万一军队要过来,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几句话一辩,小辈们都不吭声了。

    过了几日,流家人正沿着鄱阳湖的水系继续流浪,于夜半时分漂到了九岭山下。

    许是多年来屡屡行善积下的德,流澜在船舱中作了个梦。梦中他到了一处山坳,山坳里酷似明瞳的湖面上冉冉升起一群群璀灿的星星,走近了细看才发现原来是无数的萤火虫在嬉戏。流澜忽觉得脚下有些痒痒的,低头一瞧,方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是藏在草丛中的野花开了。攸然间眼前景色一亮,满山满谷的花纷纷吐蕊,花朵笑吟吟地仰头瞻望满天的星斗,明净的月牙垂挂在天幕的一角。山坡上的那株大榕树里忽然传出了百鸟合鸣的美乐,等到流澜走近了那株大树后却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不期而至的,一只夜莺穿出树叶与枝桠,停在他的手指上开始婉转地啼叫,流澜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随着夜莺的歌唱而逐渐返回了年轻时代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夜莺飞离了流澜,月色照在夜莺身上,它竟浑身散发出了柔和的鹅黄色光芒,逐渐化形成了一个汉服女子。

    流澜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可以带你的族人生活在这里。”那女子说,清冷的声音中透着蛊惑。

    然后,流澜就醒了。

    他急急忙忙起身,叫了船家把船停了,又匆匆忙忙唤醒了沉睡的村民。全村老少二百多口人夜半离船上岸,在草地里睡了半晚。

    第二天清晨他们开始进山探索。过了近一个月,就在村民带来的干粮快要吃完的时候,村长顶不住众人的压力让他们先歇息,自己孤身一人继续探路。

    走过几道山沟,村长眼前豁然开朗。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几乎禁不住要惊呼出声:这不就是他梦中到过的地方吗!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漂着田字萍和水蓼的大水塘在那里,那株老榕树也在那里。

    榕树下站着一个身着浅嫩黄色绸衣外罩淡紫色纱裙的女子。她转过身来,对着流澜轻启朱唇道:“住在这里可以,不过,有几条规定,绝对不要打破它们。”

    梦中人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在另一个山头上等了许久的流家人等得太久,忍不住出来寻找他们的村长。但最终,他们只在一处水塘边发现了村长面容安详嘴角带笑的尸体。尸体手中捧着一个显然不属于他的精致的蜀绣锦囊,心口上被放了一朵银莲花。

    渐渐的日头偏西,流家人都赶来了,他们压低声音小声地交流,面容悲戚地在旁边的榕树下安葬了为村子操劳了一生的村长。

    而这场如同无声戏剧似的故事,也就此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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