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陶钧想了想,又道:“爷,真的弃了隆尔逊么?”

    郎怀挑眉,笑道:“怎么这时候问这话。”

    “爷毕竟应他在前。”陶钧难得如此谏言,他道:“爷此般作为难免蒙尘,背信弃义是为不祥,爷……”

    “怕报应?”郎怀丢开朱笔,卷起图纸,面色沉静道:“我愿效退避三舍之高义,但此番为大唐故,不得不冒险。说起来,固城确与我有私仇,我为天下谋局杀李迁,虽不是死于我手,也没甚差别。她能骗丛苍澜瑚自己对李迁不过尔尔,但我知道他们兄妹情深,便如同兕子和七哥一般。”

    “爷都知道……”陶钧嗫嚅,带着忧虑道:“那为何还答应她?”

    “只要安西不用刀兵,我就不必再出征了。”郎怀绽出个天真的笑容,道:“总不能每次都带她在身边。何况,固城想要的是做土蕃之主,又不是大唐之主。我们扶持一个大唐公主,总比一个落难敌国王子好。”

    第150章  功归清庙前(二)

    明达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郎怀应在里屋,火炉上架着砂锅,竹君迎上来道:“姑娘坐,我这就端上来。”

    明达嗯了一声,兰君去取了衣裳来给她换过,明达拿着块热帕子捂着眼皮,待温度凉下来才揭下,低声问:“还是那样?”

    竹君叹口气,道:“是。”

    这些日子里郎怀精神头不错,但食量却眼见着少下来,到如今竟是比之以往减了一半。竹君绞尽脑汁拾掇膳食,也没多有用。

    这里面的缘故明达一清二楚,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忙去吧。兰姐姐,明日还是这个时辰。”

    砂锅里是热腾腾的红豆粥,配着腌制的爽口酱菜,和熏烤的囊,让劳累一天的明达眼前一亮。但她想起郎怀所谋,胃口却也去了大半。

    郎怀从里面出来,正好瞧见她对着粥发愣,不由走近了,拿书册轻敲明达后脑勺,柔声道:“可是有为难事?”

    明达被惊了下,拿捏住郎怀手臂,往她怀里靠了靠,叹道:“郎士轩对不良人太熟悉,于阗虽然处置妥当,但土蕃却难以寸进。大伙想了这么久,依旧束手无策。”

    郎怀坐在她身边,舀起勺热粥,铺上酱菜,吹去烫气喂给明达,道:“依我看,不良人想要渗入土蕃,达到以往的程度,断不可能。”

    明达一边心安理得享受着郎怀的温情,一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固城既然能把叔叔收归自己,想必熟知不良人运作。你这时候想要重建,她断不会坐视不理。”郎怀手下不停,口中说得利索,想来这些日子也没少推敲。

    “不仅如此,你还得提防固城对安西大唐下手。从四镇到敦煌到长安,都得留神。她能通晓不良人,便能有自己的不良人。郎氏钉子虽说有所借鉴,但到底是依托于商路,还是不同的。且母亲和尚姐姐的意思,都是趁着如今形势,慢慢撒手,彻底退出来,好保全大家。”

    “如今,不良人应以稳妥为主,不应图速进。”郎怀缓缓说出她的想法,低声道:“固城此人城府颇深,我也猜不到她将来会做些什么。土蕃的不良人是要洒进去,却不是如同以往。他们的沉默,或许数十年如一日。兕子,你可懂?”

    明达顿时抓住她的言下之意,含糊道:“是我被迷了眼,怎么就想偏差了?亏得有你。你们钉子是不是就这般打算的?”

    “去问陶钧,我哪里有功夫管这个?”郎怀见她松弛下来,也颇得意,下意识自己也吃起来。明达不多提,二人说些零碎闲话,不知不觉就将近子时。

    换过寝衣,明达去看了看火狐,倒是精神抖擞。她干脆打开窗户,叮咛了句:“按时回来。”放了它自己出去玩耍。火狐通灵,向来不会出城。何况如今循州城内谁不知她有只通体火红的狐狸,是姑娘李明达的爱畜,名叫怀都尉。

    二人在床上躺下,明达才道:“真按你的打算来,疏勒城指日可待。但这样未免有伤天和,也定会让那些御史参奏。阿怀,你可想好了?”

    “就算咱们烧了不少疏勒粮仓里的粮食,如若只是围城,便是一年功夫,也对它无可奈何。”郎怀暗叹道:“大唐拖不起。三四年内不能平,定然生变。七哥如今全力支持,连含元殿东宫都弃了不管不顾的,我如何能枉费他这份信任?”郎怀道:“况且今年比往年都要热许多,按此计谋,见效也快。”

    “陶钧那里准备如何了?”明达伸手搂过郎怀,沉声问:“这法子虽好,却是双刃剑。咱们得提前预备好。”

    “小陶一直在试,说是再几日功夫就能确定好。咱们以有备算无防,丛苍澜瑚如此残暴,也算为他们……报仇了。”郎怀去了伪装,声音显露出些女子的柔和来。她安心闭上双眼,道:“夜深了,睡吧。”

    唐军重振旗鼓,调军围城,是丛苍澜瑚早有预料的。这段时日他也没歇着,将疏勒城外方圆百里内的绿洲烧成焦土,截断本就少的季流河,打算让郎怀知难而退,不得不允他西域半壁河山。

    至诚二年五月十八,唐军最慢的一路援军也从阿克苏赶至。自此,疏勒城四方皆被唐军所围,彻底斩断碎叶方的联系,逼迫丛苍澜瑚和唐军对峙决战。

    疏勒城若破,单凭碎叶,支撑不了多久。这个道理谁都知晓,因而丛苍澜瑚暗骂郎怀不知好歹,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每日忙去各处军务。逻些派兵攻打于阗的事情他已然知晓,统帅是他留在逻些的一名心腹。丛苍澜瑚稳操胜券,只等着后方战败的消息传回,让唐军自乱阵脚,那时候便是他率军出城大杀四方之际。

    丛苍澜瑚和司墨几经商议,均觉得此战必胜。司墨手抚地图,道:“赞普此谋当真算得郎怀毫无防备,如今于阗守军仅有万余,守将王雄本就不甚通晓兵事,天时地利,咱们占尽了。”

    “借先生吉言,也亏得当初固城劝我留下些善于征战的士兵和将军,否则这马后炮也使不出来。”丛苍澜瑚大乐,道:“固城实乃我良助!”

    “赞普只要固守不出,单是粮草消耗,就能拖得她不得不退兵。阿克苏这些小地方,丢了也就丢了,不妨大局。”司墨点着地图,又道:“待过了这段时间,唐军比不得咱们耐寒,便是出击的好时候。”

    丛苍澜瑚看他所点,皆是要塞,不由得贪心大动,眯着眼道:“甚好!”

    然而令人寻味的是,唐军自打围城,连佯攻都无。中军前锋营正对着挂尸的大乐门,每日里只闻操练号角,连斥候也未曾出营打探。

    这日下午,诸营主将均来到中军大帐。李进挂着胳膊也来了,坐在郎怀右手边,低眉喝茶,并不多话。

    人齐,郎怀抬起头,开门见山。

    “时不我待,五月之内,必克疏勒。”

    诸将互相看看,都觉得这话不妥。然而郎怀没给他们疑问的时间,朗声续道:“本将拟毒攻疏勒,浮尸硫水,直通城内。今夏比之以往更热,只需三月,城内疫病横行,守军定无战力。大唐围而不打,不费一兵一卒,疏勒指日可待。”

    一计出,诸将尽皆失色。

    旁的不说,哪里来许多浮尸?

    这些将领只想近前,李进却明白,郎怀冒天下之大不韪,疏勒城必破。但她逃得过御史的弹劾么?便是李遇不予理会,将来回朝,便是此一条,定然断去位极人臣的所有机会,无人敢和她一路。

    “大将军,此举有伤天和。”李进斟酌着言语:“况且,用此计,我军也有沾染疫病的可能。本王以为,不妥。”

    郎怀淡淡一笑,心知李进好意,道:“殿下不必忧愁,一应应对草药已然备齐。丛苍澜瑚烧去附近绿洲,我军取水只需往上游走,尽可避免。土蕃却没有选择,只能靠硫水和龟兹暗河。但硫水自西而东,水势不可阻。”她看着面目各异的诸将,笑道:“诸位所忧,本将一力承担,将来上达天听,亦是本将一人之责。”

    “大将军!”路老三神色激动,喝道:“我路老三粗人一个,和大将军共进退!”他如何不知若有旁的办法,郎怀怎肯走这一步?旁人如何他懒得理会,但他自己,如何肯郎怀把责任全揽自己肩头?

    “本将请诸位来,不是商议,而是下令。即日起,任何人无令不可私自踏入龟兹流域。取水一事,本将自会安排。此计只限在座知晓,若外泄一字,军法处置。”郎怀下了通牒,淡淡道:“诸营每日加紧操练,强健我军体魄。另,严防我军和土蕃接触。若有接触,所有士卒送至中军前锋营,自有随军大夫医治。”

    李进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终究带头道:“谨遵大将军号令。”

    离了中军帐,李进和副将薄子佩互看一眼,对于郎怀的心坚如石都佩服得紧。

    “殿下,大将军用此计,瞒不了多久长安就会知晓。殿下为将来,还是……”薄子佩话音未落,已被李进打断。

    “本王知晓,她是卯足心思,要做孤臣。”李进摇摇头,道:“旁人我不理会,送信回去,让王妃常去沐公府探望韦夫人,勤走动着。”

    薄子佩大惊,劝道:“殿下,这时候还是……”

    “若本王早点想出来,也是会谏言这般打的。”李进语出惊人,道:“打仗怎能不死人?被人打死或者得病死,有甚分别?分别在于,我们能不能少死点。”李进眼见尉迟延光一脸阴霾从后面追上来,明白这人是要自己去劝郎怀,忙道:“你替本王应付了尉迟,我先走一步。”

    “殿下……”薄子佩还未多说,尉迟已经追上来,疑道:“殿下应是看到本将,怎么话也不说就走?”

    薄子佩后背汗都出来,只能道:“殿下内急,赶着回去。”

    “哦。”尉迟延光没多想,道:“殿下对大将军此计当真赞同?”

    “这……末将不过是副手,军中令行禁止,末将只管服从便是。”薄子佩暗里点了点心存疑虑的尉迟延光,眨着眼喊道:“路将军!”

    “嗯?谁叫三哥我?”路老三满腹心事在前面,陡然听到有人呼喊,下意识答道。

    “是我是我!前个儿操练,路将军刀斧营中的军阵颇为精妙,末将早就想请教,一直没时间。今日既然遇上,还请路将军不吝赐教!”薄子佩追上路老三,晾着尉迟延光独自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第151章  功归清庙前(三)

    早在林先挂尸大乐门外,郎怀就已经想到利用尸体腐败的疫病,来克复疏勒。

    这段时间,她吩咐陶钧寻了一处隐蔽所在,收集战场死尸,不论隶属何方,皆堆尸一处,用了些药物催发,静静等候时机。如今已经月余,堆尸处腐蛆横生,恶臭熏天。放进去活的牛羊染病之后,最多十来日便会逐渐发病,药石无医。郎怀眼见此等景况,心知时机已至,不能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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