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那混小子如今长多高。尚子轩但觉这半年多诸事顺利,连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跟着笑容满面起来。

    再过半旬,果真得了上官旖来苏的准信。报讯的书童眉目干净,说话条理清晰。

    “爷说不能因私废公,先去和方少卿碰面,送了新制的官印官服,再来您这儿。”

    尚子轩笑着应下,取了银两打赏他,心下暗思,到底长大,知道事理。

    待到傍晚时分,上官旖一头汗的过来,身上还穿着司正的五品红袍,头上的冠冕却有些歪了。

    “姐姐!”上官旖有喜有悲,还未近前,就已经缓慢了步伐。

    “旖儿长高了!”尚子轩落落大方地扶着要跪下的上官旖,打量着他的面庞,含泪点头道:“好……好!先为司正,才是国公,你知道不张扬,这份心性真好。”

    “韦姑姑特意来府上教了我许多,这半年你不在长安,韦姑姑帮我许多,旖儿一直都很感激。”上官旖站直了,笑呵呵道:“姐姐,你一切可好?这里吃得可香?睡得可熟?事情可否顺利?”

    “连珠炮似得,都不知该先答哪句了。”尚子轩拉着他坐在案边,一时间也顾不上用晚膳,只仔细打量着。

    他二人自小一处长大,尚子轩亦姐亦母的将他养大,姐弟感情自是比一般人家里亲近厚重。这时互相叙起别情,丫鬟们也不禁含了泪,只默默侍立着,唯恐打扰了他们。

    第149章  功归清庙前(一)

    桌上的茶换去三遍,姐弟仍旧意犹未尽。上官旖聊罢此次李遇派他来的缘由,尚子轩更是由衷欢喜。

    上官旖身为翰林,虽有公爵,却到底年幼。此次李遇令朝臣议设通海司一事,上官旖凭一腔热血,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臣谏通海诸事书》,直接在大朝会上递了李遇。

    年轻的帝王读罢当朝激赏,传阅众臣后,谢璧等几个老臣也被上官旖文中所言打动,私下皆言上官翼博后继有人,假以时日,定是个执宰之才。而后李遇令人抄送,连带翰林院国子监也送去,引起满朝热议。

    因而通海司初建,司正一职,李遇毫不犹豫给了上官旖,让他立即赶赴苏州,和方十全共谋大事。

    “旖儿,按理姐姐不该提点你什么,但你毕竟年纪太轻。”尚子轩怜爱地目光注视着上官旖,柔声道:“方大人年岁亦轻,但当真比你要稳妥周全许多,你跟着他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必畏畏缩缩,只管大方去提。但切记戒躁,便是驳回了,也家去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嗯,我记下了。姐姐放心。”上官旖听她说起方十全,倒是起了好奇,问道:“姐姐和方少卿很熟么?以往也就在大朝会见过一次,倒记得面善得很。”

    “还好,航线什么,多亏方大人帮忙。”尚子轩敲了敲上官旖的鼻梁,笑道:“你如今也到了该准备娶妻的年岁,可有瞧上的好人家姑娘?”

    上官旖面上一红,道:“怎么就说这儿了?郎恒那家伙不也没说亲。”

    “糊涂了不是?恒儿孝期在身,自然不能。”尚子轩脑海中想起那个面嫩的孩子,顺口问道:“恒儿如今可好?在家里进学?还是周夫子么?”

    “嗯,还是周夫子,刻苦勤学,就差悬梁刺股。”上官旖说着说着,忽而想起那次他去沐公府寻郎恒,却无意中看到郎恒书案上那些凌乱潦草的字句——

    “我生君已老”。

    反反复复,仅此一句。笔迹或上官旖纠结多时,直到此刻看见家姐,忽而了悟郎恒的心事。

    莫道临别之际,郎恒神色怔忡,词不达意,面对他几次三番开口,说的话均是让上官旖摸不着头脑。这一路南下,上官旖多次忆起,也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如今却是真相大白。

    他看着自己姐姐眉眼处新添的几道细纹,忽而觉得心下颇酸。“姐姐,你总说我,那你呢?可有知心人?”上官旖轻声问她,尚子轩未觉有异,笑道:“你知我志向,何必多问?莫非是羞了,不敢答姐姐?”

    上官旖心神一松,笑道:“将来若有心动之人,一定最先告诉姐姐。”

    尚子轩不疑有他,起身走在前面,道:“这样就好。来,我带你去安歇。明日你就走马上任,可不能给爷爷父亲丢脸,堕了沛公府的名声。”

    上官旖应了一声,走在她身后,对于明白郎恒心意的错愕恼怒也转瞬释怀——姐姐如此风流人物,寻常男子动心,岂不是平常?何况郎恒也算和姐姐朝夕相处的。再看郎恒那样子,分明也是不敢说出口的。自己还得想办法替他遮掩,免得尚子轩知晓,对他有所芥蒂。

    将来尚子轩若有两情相悦之人,自己也应该全力支持才对。这样,才不枉费尚子轩多年来亦母亦姐的言语教导之恩。

    他去了心事,脚步轻快起来,对于通海司开头难的局面,也忽而豪情万丈,不再存着那几乎觉察不到的忐忑不安。

    盛夏,各营援军悉数抵达循州。郎怀不再冒进,而是划分营地,命各营操练士卒,半句不提开拔疏勒的事。

    月余来,土蕃果真对于阗一线骚扰不断。王雄安内,尉迟延光屡屡出击,倒是胜多败少,打得土蕃叫苦连连。他一看士卒打出气势,也不多耽误,于至诚二年四月十二出兵两万攻打莎车。王雄倒是个不恋权的,步兵骑兵均分为二,由他去折腾。

    这一仗不可收拾,尉迟延光不及收拢莎车逃亡的土蕃残兵,便继续挥师西进,一路打到阿克苏。于羌营的士卒才算遇上难啃的骨头,小小城池中不过三千守军,却让两万唐军围了七日,都无可奈何。

    这时候,郎怀也知道尉迟延光已经克复莎车皮山,也传了军令要他领兵增援循州。但等传令官一行一路追到皮山,才从个百夫长口中得知,尉迟将军马不停蹄,已经离开皮山前往阿克苏,距当下早已过去八日。

    传令官啊了一声,奈何军令难违,只得补充水粮,换过几匹脚力好的军马,继续赶路。等他们一路匆忙抵达阿克苏,城头上飘扬的已经是唐军的旗帜。

    尉迟延光佯装退兵,暗地里埋伏了三千精锐。他大摇大摆走了后,阿克苏守将倒很谨慎,等了两日才彻底松懈下来。

    是夜,伏兵四起,马蹄擂地杀声震天。土蕃以为天降神兵,慌乱之下,城门失守。有备攻无防,只两个时辰,唐军大胜。

    尉迟延光下令城中休整五日,对被俘虏的土蕃人也没多为难,收缴兵器马匹,每日供一顿饭,能活死不了,便将他们安抚下来。

    毕竟林先之前屠城,这些土蕃人也是有所耳闻。尉迟延光想起林先战死的消息,也在心下暗叹口气。

    或许冥冥之中,是有天定。战场无情,但也不比枉造杀孽。他摇摇头,又想起临别之时,叔叔告诉他慈不掌兵,生怕他这个世家惯大的,在安西因妇人之仁活不下去。

    到底是矛盾。

    尉迟延光拍拍屁股上的土,从城头晃悠下去。日头太烈,还是寻个地儿好生凉快吧。

    传令官跟着尉迟延光的亲兵找到时,尉迟延光正叼着根不知哪里来的枯草,躺在垛口呼呼大睡。他接过军令验了印信,点头道:“辛苦了,三日后,本将率军开拔循州,你下去歇歇。”

    “可大将军有令,即刻发兵。”传令官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急不在这一时,我的兵跟我一路从于阗来到这里,兵困马乏。不休整好,将来怎么破城?”尉迟延光懒洋洋回了句嘴,道:“下去歇着吧。”

    即刻出发?疏勒城哪里是多他这点儿人手能解决掉的。尉迟延光心下啐了口,又想着时值盛夏,郎怀这般调军,看这架势是要在年底拿下疏勒。可疏勒城高难以攻打,又有丛苍澜瑚亲自坐镇,粮草充裕兵马强壮,首战斩去唐军大将,折损前锋营过半将士,士气正胜。尉迟延光自认没有什么破城良策,也就对调军令未置可否。

    郎怀当真能平定安西?

    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尉迟延光想到这里,颇有些为叔父不值。自古将军白头美人迟暮,乃人生悲事。偏生叔父如此,已令人扼腕。他不愿如此,与其长安城中终老此生,不若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归途。

    林达在校场操练完毕,都已经日暮时分。他一身的汗,却忙裹上皮袍,将兵器丢给亲兵,和路老三并肩走着。

    “这天气,真让人受不了。”西域夏日白天烈日炎炎,夜里却能陡然飘雪,刚开始的时候林达夜夜冷得睡不着觉。这些时日终于适应些,却免不了多抱怨几句。

    路老三抹了下脖颈间的热汗,也披上袍子,袒着衣襟,道:“今年的确更热些。”

    “你和大将军熟,难道真要暑天出兵?”林达犹豫好几日功夫,还是问了出来。他知道路老三是直爽人,如果不方便说,也不算得罪。

    “出兵是肯定的。”路老三笑呵呵道:“怎么,怕热?”

    “咱们当兵的,怕热作甚。”林达见他好不遮掩,干脆道:“只是觉得未免有些……有些急躁了。”

    路老三嘿嘿一笑,道:“你们恐怕是觉得她太年轻了。”

    林达没接口,算作默认。想了想又道:“淇公只遣了手下副将领兵,难道他一点儿都不担忧么?”

    “我不过粗人一个,从未见过淇公。”路老三露出个向往的神色来,道:“但他能稳定北庭,保住龟兹。”路老三没再多言,林达默默想着这人的话,对郎怀的疑虑也就少去很多。

    她的确年轻,但军功做不得假,都是实打实的。无论征西破城,还是奇袭于阗,他都不能质疑主将的能力。

    便是那句老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案上铺开的图卷上密密麻麻画着条线,郎怀依旧执朱笔,默默思索着什么。

    陶钧撩开门帘进来,低声道:“爷,那边儿送信来,月末会袭于阗。”

    “给王雄送信了么?”郎怀头也不抬,陶钧应了声,道:“钉子兵分两路,王将军应该比咱们知晓得早些。”

    “那就好。”郎怀抬起头,道:“送信给王雄,路上伏兵,待土蕃人攻城退却之后,再行袭击。此战务必断送这些土蕃人,活口可留,够用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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