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安轻轻叹息一声,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不出意外,王庭是这样打算的。”
    “他们这图的什么?”
    商淮跟着陆屿然看过的世面不知几何,不说绝顶聪明,也算得心思灵巧,八面玲珑,现在却发现自己看不懂王庭的打算。
    在知道王庭大肆搜集禁术时,他和所有听到这事的人一样,先入为主想到的是两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圣者,对此坚定不移。现在听到王庭大费周章,又是开探墟镜血祭,又是动妖血拖走圣者,结果自家两位圣者却先死了,他们究竟在搞什么!
    “探墟镜自现世之日起就被应证与帝主有关,你们巫山的长老也看过,确认了这件事,所有后续给出线索指向萝州时,大家才都去了。”
    温禾安想得入神,手指在外头飒动割裂的气流中无意识拨动,娓娓道来:“王庭将它放在萝州,是因为外岛上有道禁术,鱼龙混杂时最好混淆视听,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后来提示无归,他们在无归中滴下妖血,一是要下傀线引出另一道禁术,二是知道你们两个在,定会将此事解决并严令勒查,兴师动众下该知道消息的世家都会知道消息。这样后面温流光妖血事件一经揭发,所有人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绝不姑息轻放。”
    “至于后面出来的帝主传承,这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可更让探墟镜之名传遍九州,无人再疑。”
    “所以啊。”凌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同时给自己的眼睛蒙上绸带:“探墟镜以萝州全城做祭,天降异象,如果指定王庭的人为帝,从今以后,那人在许多人心中就是被认可的帝主。”
    “是。”
    “我们都想差了。”
    温禾安看着陆屿然说:“昔日帝主称帝,定都塘沽,几十年前王庭与天都合作,定下名为塘沽的计划,我以为是针对你,针对巫山的行动,现在想来并不如此。不论是想下在天都继任者身上的妖血,还是耗费大量时间心力集成的禁术,目的只有一样,玄机就在塘沽二字上。”
    陆屿然颔首,平视外界飞速流动的云霭:“从始至终,王庭求的不是长生,而是帝位。”
    听到这,唯一得知某件事内情的商淮隐晦看他一眼,没吭声。
    帝位,帝位现在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
    就是没可能再回巫山。
    隔了一会,温禾安以手支了支眉心:“我想不明白的是,王庭这是要推谁上位,王庭只剩一位圣者,他不再年轻,在圣者中不算有名,不曾为九州做出贡献,他不行,江无双也不行。他们费再多力气,造势造到天上去,也守不住这个位置。”
    百姓信他们,此刻被坑得守在中心阵线的圣者们怎会信?
    坐有神殿,千年如一日镇守防线的巫山能甘心?
    被王庭狠狠构陷的天都能咽下这口气?
    探墟镜认主又如何,自身实力不够,背后世家支撑不够,一个靠层数不穷的龌龊手段跟“帝”攀上点边的人,死得也可以悄无声息。
    没等温禾安想明白,镜面又亮起来,赵巍
    得知她们正往这边赶,这才像嚼了颗定心丸,将城中情况一五一十道来 :【探墟镜早前闪烁五色光泽,伴有祥云,到今日晌午,镜前日晷中有血汩汩沁出,我府中洒扫亲卫见此情形,慌忙上报,我亲自去看,却见血已淌成了三五道渠流,血中有金粉。】
    这段时间因探墟镜祥云留下的修士不少,上次探墟镜给了他们一个秘境,祥云乃上吉之兆,这次指不定又有什么好事。怀着这样的想法,萝州城人满为患,而今一见镜子淌血,心中惴惴,觉得萝州怕是要出事了。
    有敏锐些的,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细软行囊,准备离开。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的。
    他们出不去了!
    先是修士们躁动起来,许多修为不太高的人都是来萝州碰运气的,可不想无缘无故的丢性命,他们用了各种办法,不论按正规路子来,还是从山林小道走,亦或还有人跳到护城河中想游出去,皆无功而返。
    一时人心惶惶。
    像有一支无形的力量从外将整座城圈住,被圈住的人像遇见鬼打墙,无论如何也翻不出幕后之人的掌心。
    这下谁都知道不对了。
    很快,留在城中还算有出息的青年才俊与城主府都得到了消息,前头那些人给亲朋好友发消息,结果不论发什么,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赵巍行军打仗多年,多奇怪的状况都见过,当下心中也有数,觉得是城中哪帮子弟在外惹了事,引来了哪方势力不满,他跃至半空,整肃衣冠,彬彬有礼朝外一拱手,声音洪亮:“城中年轻的孩子多,遇事慌乱,尊驾抵萝州,有何吩咐,可与赵某说,一切都好商量。”
    毫无动静。
    围困之势依旧无解。
    他命手下将士攻城也无事于补。
    这是圣者的本事,他确信。
    圣者悄无声息地来,不说来意不和谈,也不放人,这不是小事,更不是好事。
    赵巍心中一沉,回府翻出自己常用的四方镜,发现消息也发不出去,情急之下找出另一块不常用的。说来是他心细,乱世中守城比打城难,尤其萝州如今风头尽出,他更觉不安,为了真正紧急关头能得到及时援助,这块四方镜后嵌的不是灵石,而是仙晶,总算勉强能发出一条消息。
    他第一个发给了温禾安。
    萝州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乌云如墨,闪电将天穹撕裂成无数片,像某只庞然巨物蛰伏的鳞爪放肆挥舞,各家门前都点上了灯,可没一会就跟被吸干了祸源似的摇摇晃晃,微弱一线,此刻整座城池唯一的光亮就在城中心前。
    探墟镜所在的位置。
    它流出红色的血,源源不绝,已经湿透了高台,顺着石板长街滴落下来,此刻又涌出鲜红的光,那光骤亮,像极了黑暗中一只血红的眼球,看这座城池时,透着浓烈的贪婪与恶意,且有越来越盛之趋势。
    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镜子是神圣之物了。
    这根本是骇人听闻的邪祟!
    他们被困在城中,无法与外界联系,是成为了这东西的盘中餐!诸多世家子弟与散修都想通了这点,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击城外无形屏障,这种疯狂的举动惊动了原本瑟缩在家中的凡人,见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也是这般模样,落在他们头上的噩耗岂非更大。
    萝州城完全乱了,这种乱不可控制。
    蓦的,一道惊雷闪过,天穹撕开一道口子,大批大批着玄甲配刀剑的人涌入,随后是身着清一色月白锦服,绣有统一图腾花样的修士,来人浩浩荡荡,半悬在空中,惊人的气息凝结,毫无顾忌地散发出来,逼得周围百里雅雀无声。
    见过这图腾的人面色凝重。
    王庭。
    而很快,又有一行人将至众人视线中。两位老态龙钟,拄着竹节的老者当先,身边有一位中年长相的男子负手而立,江无双落后他们一步。
    圣者稀缺,年轻时都搏惯了,成圣后反而沉淀了下来,又因帝主中心阵线的布置,世人只知哪家有圣者,有几位,却不知圣者长得何等模样,更不曾见过三位一起出现。
    这若是换做平时,或许还有胆大的敢上前行礼瞻拜,现在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却都咽了下口水。
    两位老圣者端得一副慈悲相,无视所有嚎哭求跪,淡而平静地开口:“到时间了,开始吧。”
    随着这一句话,萝州城开始死人。
    探墟镜散发出朦胧的红光,轻漫漫地撒出去,好似隔空抖落下一片薄若蝉翼的鲛纱,从城中心开始往外拓宽,凡人躲避不及,被光照到之后就被钉在原地,表情惊恐但无法动弹,很快浑身痉挛抽搐,眼球外凸,嘴角流涎,不过三五个呼吸间,人已闷闷倒地。
    街道上霎时多了百余人的尸体,尚带着热气,死不瞑目。
    红光像贪吃的嘴,停在哪,哪就遭殃。
    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令人作呕。
    许多人惊恐地躲避,探墟镜也不急,依旧保持自己的章法和速度,萝州就这么大,往哪跑?总归跑不掉的。
    赵巍红了眼睛,他率部下结阵,直视半空中的圣人,深恨自己无权无势,修为不够,空有一腔勇气,逼问都像蝼蚁撼巨象:“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九州严令修士不可屠城,王庭是要与整个九州为敌吗。”
    天上下起雨来。
    “今日之后,九州当以我王庭为尊。”其中一位老者很是和善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一摆衣袖,身边另一位老者跟着作双手呈拱状,一个巨大的阵法在他们脚下升起,人群中有人眼皮重重跳起来,认出那可能是金银粟的阵心。很快这个想法被印证,因为那位最沉默寡言的中年圣者伸手往后一抓,抓出两位面色惨白的老者,一男一女。
    他们是徐家曾经的当家人,徐远思的祖父祖母。
    身后,仍有王庭兵士不断进来,一辆辆巨大的囚车悬于空中,囚车上蒙有密实的白布,里面放置着外岛的人,里面静悄悄的,像装着死物。
    而红光吞了一些人后,探墟镜开始发生显著变化。
    它化作一轮硕大的圆月,虚高于高台,吸了新鲜的血和性命,吐出来的却是美妙的云彩,是拖着流光溢彩尾羽的凤凰尾翼,也是硕大威严,盘旋又舒展,时而仰头怒嘶,时而冷目而视的巨龙。
    这些异象出现在萝州城的空中,不过须臾,就铺展出百千里,动人的吟唱弦乐悠悠荡出很远。
    可想而知,若是吸足了东西,它会更为夸张。
    赵巍高大的身体因高昂的怒意与寒意而颤抖起来,他取了自己的银枪,握紧了隔空一掷,爆炸般的声响沿途一路炸开,刺向探墟镜。它像个优雅到不紧不慢的食人者,低修为修士与凡人一起吞,修为到八境九境的是硬骨头,它不爱吃,但不必担心,自然会有人全杀了将肉送到它嘴边。
    银枪在距镜面三五十步的地方凝在空中,不得寸进,王庭大长老出手,阴恻恻盯着他,五指往空中一握,凝实的拳印猛袭而来。
    王庭出了太多意外。
    今日决不能再有意外。
    所有人心中都憋着一团火,谁知道他们等这一日等了多久,百年来又因这个计划失去了多少。
    不成功,便成仁。
    王庭那位稍年轻一些的圣者扯出徐家两位老祖,一拍手,面无表情地道:“去祭金银粟阵心吧。原本徐家的后辈们也该站在这里,但他们成功逃走了,能从云封之滨逃走的人不多,他们如此有出息,你们也可瞑目了。”
    两位老者早知自己是什么命运,满目悲怆,灰败不言。
    人都贪生畏死,王庭圣者不想等他们磨叽,当即牵紧空气中无形的一根“绳”,徐家两位立刻露出被扼住喉骨,挣扎窒息的表情。傀阵师的战力终究太弱,又被折磨了这样久,早不堪一击,只待他们还剩一口气时,圣者将绳索一挽,拉着两人重重摔进阵心上。
    血溅当场!
    徐家人与金银粟当真绝顶相配,有了两位九境傀阵师鲜血的滋养,阵心肉眼可见地亮起来,迎风暴涨,最终将整个萝州都囊括进去。
    赵巍也将死了,身经百战的将领只有八境,王庭出手就是登峰造极的九境,动起真格来,他无还手之力。
    在最后一刻,一只眉心描刻殷红纹路的纸傀小鹤横击而来,它展翅遨游,悄无声息洞穿了赵巍跟前的拳印,随后配合从后至的冰霜薄刃一起,默契无比地反杀回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心神一震。
    赵巍抬头看去,见一行人从结界外踏进,为首几位大家都认识,他尤为熟悉。此时有一人失魂落魄看着满城铺展开的金银粟阵法,眼睛陡红,呼吸破碎,愤恨悲伤到极致,他半跪在地面上,悲鸣声压抑:“——祖父,祖母!”
    这人是徐远思,琅州与萝州隔得近,他在得知消
    息的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好,急慌慌在萝州城外守着与温禾安等人会和。
    最终还是晚一步。
    被收割的生命无力悲号,他们用一种不太得体的姿势四面朝天仰在街道上,或屋舍中,且还有不少人还在死去。
    陆屿然和温禾安的眼神同时冷下来,凌枝皱眉,李逾已经举起了弓箭,手指摩挲着乌弓弓骨。
    江无双这时才转动了下眼珠,永州与泗水湖之事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剑骨不在,修为下跌,沦为笑柄,不得不用禁术维持着原样。
    得知家中禁术是一回事,自己用又是一回事。他还那样年轻,生命才刚开始,完全没到用禁术的年龄。
    他面色苍白,看着陆屿然又看看温禾安,讥嘲地挤出个恶意的笑容:“你们还是那样不怕死,不过……来了也好,省得我日后一一去寻。”
    “无双!”
    当先的那位圣者平静看过来,今日王庭倾巢而出,举族之力,三位圣者都在,只要别的圣者不出现,来再多人也无事于补。
    如果能在这里杀了陆屿然,对王庭而言,也是件好事,但这事不归江无双管,他是今日主角之一,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去,跟着你两位老祖走。”
    两位圣者跨步成线,朝探墟镜走去,温禾安心道不好,一只铭刻花纹的月光之链迅速扫过去,想先一步打算探墟镜,停止吃人的动作。
    其中一位圣者揭开了自身的封印,不再克制灵力,他手掌一横,握住链条,让它在掌中碎裂融化。
    与此同时,他凝成天地间磅礴的气,这股气将南侧十五座囚车拖动着呈巨大的圆弧状包围探墟镜,而两位圣者与江无双不再管其他任何事,只从袖子里取出三个巴掌大的方形小盒子,盒子外阴气森森,黑雾缭绕,甫一出现,方圆十几里温度一直下跌。
    只有至阴至邪之物才能引来这样的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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