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新旧之际,圣人王传道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孔尚贤只感觉痛苦。
    孔氏最大的倚仗,其实是脸面。
    夫子的脸面,后人必须尽量恪守夫子道德提倡而不断巩固的脸面。
    孔尚贤本人就是这种脸面的产物。
    他的生母,是昔年鼎鼎大名的建昌候张延龄的女儿。弘治,孝宗皇帝与张皇后“伉俪情深”,张氏兄弟何等跋扈?一整个正德朝,张皇后还在,朱厚照就算不待见两个舅舅,也拿他们没有好办法。到了嘉靖皇帝上线,那就不管这么多了。虽然碍于张皇后仍在没有着急,但张氏兄弟仍旧被问罪了。
    孔尚贤生于嘉靖二十三年,那个时候他的外公张延龄已经在牢里被关了十年多。再过两年,张延龄就被斩首了。
    而孔家明知嘉靖皇帝那么不待见张氏兄弟、张延龄已经在狱中,为什么还要让孔贞干迎娶张延龄之女?
    脸面。
    与朝堂重臣、勋戚联姻,孔氏早就这么干了。孔贞干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娃娃亲。那个时候,张氏兄弟自然仍旧十分重要。
    不能现在看着人家势微了就悔婚吧?
    所以当时虽然被万寿帝君的冷眼盯得头皮发麻,孔家还是办了婚事。
    收获便是:朝野称道!
    另一个收获是:孔贞干三十八岁时赴京贺嘉靖万寿,暴卒。
    然后“孔尚贤着袭封衍圣公,族人等敢有恃强欺害他的,许孔尚贤奏来治罪。你部里还行文与抚按官知道。”
    朱厚熜让十二岁的孔尚贤袭爵,留在京城读书。后来他还娶了严嵩的孙女、严世蕃的女儿。
    嘉靖四十四年,严家倒台,两代衍圣公原配的父亲都被斩首。
    据说严嵩曾前去曲阜请孔尚贤向皇帝求情免严世蕃一死,孔尚贤避而不见,让严嵩在殿外板凳上坐了许久,因此有了“冷板凳”一词。
    “族老族老,倚老卖老,昏聩不堪!”孔尚贤顾不得脸面了,破口大骂,然后指着孔弘复,“还有你!这曲阜知县虽历来出自孔家,你便当自己是土皇帝?”
    指头又指回一个个神情难看而愤怒的老头子:“你们总是呆在曲阜,见士子拜谒虔诚、来往之人无不恭敬,就以为在曲阜可以为所欲为吗?”
    孔尚贤比他们更悲愤:“是我信里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们一个个都蠢得看不见外面局势了?”
    最后轰地拍着案桌站了起来:“贞教!是不是你失了济宁知州之职,背地里做的好事?”
    孔贞教想反驳,孔尚贤却猛地挥着衣袖:“如今就算不是你,你的罪只怕一桩也逃不掉!说话之前,好好想想你的脑袋!”
    这话说得孔贞教脸色一白:“这是何意?”
    “何意?”孔尚贤冷笑着,随后变成了惨笑,“知道我入城前,收到的是什么消息吗?书相台相联名参我治学有成治家无方!此时此刻,朝堂上已不知有多少朝臣在弹劾孔家,向陛下表忠以求高位!你在济宁,难道一直干干净净?”
    他惨笑着之后,眼泪慢慢就出来了。
    最后是走到案前,对着北面磕着头号哭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有心护我阖族,奈何愚顽者众,只怕大祸已近。”
    孔尚贤这连番言语和他的模样确实惊住了不少人,但也有人说道:“象之,幸进之辈想邀名卖直,士林自有……”
    “来啊!请家法!”
    孔尚贤起身怒视着他,满脸铁青。
    他一步一步踱过去,逼得那族老脸色骤变退后了两步,只见孔尚贤居然失态地把手掌搁在了他脖子旁咬牙切齿地说:“是不是要等刀架到你脖子上,你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士林?什么士林?”孔尚贤额头上青筋直冒,“昔年严家遇难,家岳下狱,我为何没有只言片语求情?那时的士林是倒严!昔年建昌候下狱,父亲为何仍要迎娶张家女,那时的士林正与世庙议礼!如今的士林是担心新政,是在新学面前左右为难,可你难道忘了长生天汗这个尊号是怎么来的?”
    “大难当前,顽固不化!”孔尚贤收回手掌,“不论本支旁支,但有被上告到府衙的,先家法问过,再械送府衙自首!”
    “不可!”孔弘复顿时惊骇,“如今族内本就……”
    “你也逃不掉!”孔尚贤只冷眼看着他,“去年能保住县尊位置,你就该后怕,该谨慎。你信不信,谢臬台不久就会去而复返,山东抚按云集曲阜?”
    他回到孔府之后,一时竟像是威严无限。
    毕竟他像是有点疯魔模样。
    “我再说一遍!”孔尚贤一字一顿,“灭!族!之!危!你们若以为朝廷会顾忌士林议论,那就是大错特错!我也鼓吹新学,那就是天下士子不必再只尊夫子和先贤。圣天子既有格物致知论,那就是天下学宗!孔氏若还能享富贵,就只有四个字:奉!公!守!法!”
    他脸色灰败:“我认输了。你们总有些读过书的,不知道统之争吗?什么幸进之辈,如今整个官场都想幸进!把孔氏的名声抹得不堪,才和新学要发扬光大的真意。你们倒好,我在京里回不来,认输了才能回来,你们却在家里你争我斗。买国债,你们不肯出钱,我掏了。买了之后,你们又觉得有利可图,要我分一些……”
    “现在好了。”孔尚贤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若能免此灾祸,少说也要破财,要交出不少人命。你们是不是还会舍不得,准备造反?”
    孔氏当然是没人敢反的,事实上投降一直很干脆。
    但说到要破财,许多人终于慌了起来。
    “迁了边,卖了一些田还不够?”
    “谁迁的边?旁支!卖了谁的田?分给旁支的!”孔尚贤怒不可遏,“我再三叮嘱本支要多分担一些,最后还是搞成这样!”
    “那我可就有话说了。象之,你名下田土,可是一亩也没发卖!”
    孔尚贤表情一僵。
    “还有那秦氏兄弟,他们把持济宁和临清生意,田土不过又转到他们手上了……”
    “是啊,济宁那边举子闹事,还不是他们借机抬价……”
    于是孔尚贤本想请出家法严肃对待,结果孔府正堂里迅速又乱哄哄地吵了起来。
    孔尚贤颓然坐了下去。
    离开曲阜十年,绝不仅仅只是族内各支各家更加肆无忌惮的问题,也包括他自己对于自家底下人、外围人的管束问题。
    其实孔尚贤也“识大势”得有限,或者说,孔氏会面临今天这个局面,从朱常洛登基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享了这么多朝代的富贵,也该还了。
    他们的矜傲,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他们不是孔尚贤,没有衍圣公这个名号的担子,没有像他一样在京城近距离地感受着惊涛骇浪、暗流汹涌,没有直面过皇帝,他们看到的只是曲阜的天。
    而曲阜的天上,他们认为是夫子罩着。
    某种程度上,他们认为夫子大过天子。
    天子常有,而夫子只有一个。
    只不过如今的天子,已经开始尝试做当世夫子了。
    朱常洛对诸多弹劾孔氏的奏疏并没有给出意见,只是又参与了一场太常寺的学问讨论,去太学为大学苑和中学苑即将结业的这批学子讲了一次格物致知,亲自出席了太子的第一次讲筵,又到通政学苑为即将赴任辽宁省的这批官员讲了一堂课。
    而后便是在腊月里的第一次朝会上诏告天下:总领中书大臣叶向高擢任执政院宰执,加太子太傅,左柱国,赐外朝抬舆。
    泰昌十年正月,择期拜相,宰执携诸相祭祀天地社稷,天子领群臣谒太庙。
    叶向高自然是欣喜欲狂,同时更加明白了:要把孔氏狠狠当做新政的战鼓,使劲擂一擂!
    擂到皇帝喊停为止!
    宰执定了下来,像山东一些府县的百姓状告孔家这种事,属于日常政务,朱常洛可以不发声了。他仍旧只治学。
    太常寺里,今天除了他朱常洛,伽利略、开普勒、王徵也到了,还有刘若愚。
    现在刘若愚则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一直转着那个系在绳子末尾的木球。
    “自观天望远镜制成之后,二位西洋供奉已经观测许久。钦天监那边,也一直参与研究。”朱常洛指着刘若愚,“朕去通辽,去时,回来后,也一直在思索其中道理。前几日与伽利略又聊起潮汐,终于有所猜测。”
    他看着一众太常学士:“治学者,无不存了探求大道、以近天理之宏愿。若说什么最难捉摸,大概莫过于日升月落、星辰列张。朕以为,这天地间大概有一种无形之力,朕谓之引力。正因为有了这引力,日月星辰才有规律可寻……”
    说罢,自然是开始缓缓阐述他关于天体运行规律的“猜测”。
    因为引力的存在,所以不管什么东西若无依托,必定从空中下落。大到日月星辰,因为有引力存在,所以才会因为公转、自转而日升月落、潮起潮落。
    太常学士们大多都是研究经史人文的,自然听得瞠目结舌。
    “……陛下是说,大地……也在不断转动?”他们难以接受。
    “这倒佐证了朕那格物致知论当中所说的,万事万物都是一直在动。”朱常洛竟绕到了这里,“之所以察觉不到,无非人太渺小,而大地过于辽阔。但如今早有佐证,大地是个球。若是航海之人,就另有一套章法去测距。他们瞭望远处,若有一船来,也是先看到桅杆,再看到船身。”
    “潮起潮落,风起风止,有许多能证明地球在转动的证据。这些证据,博研院随后会去求证。但如今,朕这些猜测,倒都能解释得清楚了……”
    由不得不清楚。
    不论他们有什么问题,朱常洛侃侃而谈,在他们看来总能自圆其说。
    不仅地球在转,地球还是一边斜着自己转,一边绕着太阳转,还是绕着个椭圆在转,时近时远。所以一年有春夏秋冬,夏天的天亮更早……时不时要加一个闰月,则是因为还没有算准。
    而起风,则不仅仅是这方面的问题。朱常洛又说水变成气,热气和冷气会如何动,下雨是怎么回事……
    “那电闪雷鸣……”张鉴更容易接受一点,于是提出新的问题。
    “这个好说。”朱常洛也早有准备,“若愚,拿个帕子来。伽利略,你毛发旺盛,也不拘礼,你来一下?”
    伽利略很乐意,事实上这个问题前些天他们已经探讨过了,伽利略也大感惊异。
    要做的自然就是摩擦起电。
    看着这西洋人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像是要炸开,徐光启都张大了嘴巴。
    “卿等兴许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有时候,尤其是秋冬干燥时,触到什么忽然会一麻,又有轻微的脆响声。”朱常洛一本正经地说道,“朕以为,那便是最微弱的雷电。这个电,隐藏的奥妙恐怕更为珍贵,但朕相信,终有一日还是能参透、能驯服的。如今博研院和大匠们先尝试驯服那水热水气之力,将来若能驯驭雷电,应该是妙用无穷。”
    陈继儒等人怔怔地看着皇帝。
    你当他是胡说八道吧,但听着确实是那么回事,许多自然现象都好像让人豁然开朗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要是信他吧,又总觉得这无形引力什么的……太虚无缥缈。
    但朱常洛自有说法:“以前治学,所言气、理、道,同样是不可捉摸。朕治学,愿以有形探索无形。以此观之,从上古先秦到如今,芸芸众生何以繁衍生息也自有脉络。这其中,无不牵涉格物致知悟出来的学问。先说上古时,其实如今身边就有例子,那便是女真……”
    这就说到大家都在行的话题了。
    然而这次皇帝把自然格物科所关注的内容也与之结合起来,提到了生产技术和生产能力对社会制度变迁的影响。
    女真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因为他们够原始。其内既有相当原始的野人女真和北山女真,也有更加先进的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
    从采集、渔猎,到耕种、畜牧,农业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力提升影响很大;从石捶木棍,到青铜,到铁器,到如今的火药,战争的技术也在不断提升。
    人倒是一直这样,私欲与公心并存。私欲是天性,因此最早是奴役奴隶来获得更多利益;公心则是因为人对抗自然繁衍生息,自然应该抱团,因此要组织起来。而相对有自由的人越多,越好激发他们为自己打拼的动力,因此总体上更文明的大明就不会像女真那样仍有很纯粹的奴隶包衣阿哈。
    从分封到郡县,又是由于交通等各种技术原因,中枢可以有效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大了,自然不必再采取“放养”的方式。
    “这也佐证了朕所说的,变化是绝对的。从来没有一法行万世,学问增长了,手段变多了,有时候是在位者自己就求变,有时候是被逼迫着要变。智者自当顺势而为,而既知这学问大道其实一直在往前走,更该主动去精研学问,创造时势。就说此次朕去通辽会盟诸族,为何他们慑服之此,因为要想想那九雷铳与他们的马匹弓矢之间,有多少学问他们还踏不过去……”
    这是活生生的案例,皇帝竟然从这个角度来解释他的功业。
    无他,唯力大耳。
    难道他们是从品德、感情上认可长生天汗了?不是,基础仍旧是武力。
    而他们足够聪明,看到了大明火器的进步,看看自己对冶铁、铸造、火药,还有最基础的农业养活更多人口、以更加高效的治理方式整合人力物力……他们需要跨过的自然格物和人文学问还太多。
    令他们绝望。
    因此对方既然明明可以不断抽你,伸出手来却只是摸摸你,难道他们是骨头贱才摇着尾巴把脸凑上去?
    “因此,朕以为衍圣公那句话很不错。得其法,才能近其道。”朱常洛总结,“便是经史人文学问,能够更得法,领悟也一定会大有不同。青史之中,每一个人物的言行举止,首先在于他是一个人,有他的私心,也有他的公义,在时局之中做出取舍。当今之世,不论是身居朝野的官绅,还是各行各业的百姓,同样如此。”
    “朕以为,官绅治学、治政,恐怕正因不得其法,故而难以见长远,易执迷一时得失。朝廷施政,规划不基于学问道理,往往是一时权宜。地方政务,更赖主官,水利、路桥便是明证。这回叶宰执说得好,今后当效仿当年从中枢开始规划举国水利、路桥的法子,朕以为这就是看到了长远。”
    像是在这里说明了为什么选择叶向高的原因。
    叶向高什么时候说了这些?
    朱常洛也不解释,而是对太常学士们说道:“朕这格物致知论也不必为至论,但能一步一个脚印,君臣都能在学问上更进一步,则泰昌朝文教称得上于学问大道有所建树,卿等以为然否?”
    今日,是圣天子的主场。
    太常学士们不管原先想法如何,接受了从自然哲学到人文哲学的密集轰炸,现在脑子都嗡嗡的,看着皇帝殷切的表情只觉得他耀眼。
    不管再怎么说,听天子讲学,而且天子能讲出来让他们从灵魂深处也震动的东西,这实在过于罕见。
    青史之中,又有谁?
    其他人不好说,李廷机先带头下拜:“谨受教!”
    于是其他人自然也都说了这句话。
    实情便是这样。
    他们不知道,伽利略和开普勒才是内心最为震撼的。
    他们原只知道东方皇帝博学,他们现在才发现……东方皇帝简直像是全知的天帝一般!
    从最宏大的日月星辰,到最微小的物相变化,他都能解惑,都能传道!
    这里才是科学的圣地啊!
    朱常洛一心引导着学问思想的变迁,孔尚贤一心勒住大祸临头的孔家。
    叶向高在准备成为帝国宰执,谢廷赞杀气腾腾地再赴曲阜。
    泰昌九年一点点走向年尾,赶考的士子们大半汇聚京城。
    泰昌十年就要来了,有的人还没准备好迎接新的时代,有的人已经醍醐灌顶。
    徐霞客在腊月十八这一天,抬头望着紫禁城的宫门。
    他还叫徐弘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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