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展抬起眼,从朝轻岫清澹尔雅的外表中,看出了一种强烈的自负之意,他缓缓站起身,向前一揖:“既然如此,一切仰赖门主筹谋。”
    *
    华家在京城中的别苑数量相当不少,有些专门提供给客人居住,有些则是家里人的游玩之所。
    其中名叫垂壑苑的别苑距离皇城很近,十分适合被城外危险吓破胆的小伙伴们过来来放松心情。
    七皇子身死之后,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的王采尔等人终于在华步光的召集下,决定重新出门聚会,连本该去办公的齐如酌李不为,还有病了一场的耿百重也被拉了过来。
    花厅中,早就到此的李不为正托着下巴发呆,她闲极无聊,有些恹恹地瘫在椅子上,等终于瞧见耿百重进门,才稍微精神了一些,站起来跟他打招呼:“耿兄,许久未见。”
    耿百重的面孔还有些苍白,好在精神不算太差,拱手回礼:“李姑娘。”
    李不为:“耿兄之前一直病着,还以为今日你不会过来。我本想过去探望,只是家母一直不许我外出。”
    耿百重露出一个略带病容的疲倦微笑:“你们都到了,我怎能不到?”又道,“大夫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去外面走走,也有利于病情恢复。”
    华步光依靠在软垫上,一面听着两人说话,一面懒懒地用灯簪挑着灯芯。
    其实现在还是白天,只是天空上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完全遮住了日光,房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华步光自幼不喜阴暗之地,就让仆役摆了许多灯烛在此。
    这一次华步光姿态强硬地喊众人过来,既是为了交流近况,也是因为程清英的事情。
    可能因为年龄相近的缘故,华步光跟程清英关系很不错,当时松友山庄中那么多人,东院中更有一大群清正宫的高手,她不信七皇子是被程清英干掉的,怀疑案件另有隐情,干脆把当时在场的伙伴们都喊了过来,想要再问问情况,看看能否找出真凶。
    众人知道华步光的意图,所以都没有拒绝。
    交谈数句后,耿百重就面露疲色,安静坐在一旁。
    李不为不好总是打扰病人,又见华步光瞧着略有些神思不属,也就不去打搅她,独自探头往外看,半晌皱起眉:“其他人呢,竟还没来吗?”
    一位男使闻声过来回禀:“已经有两位郎君到了,他们的车子在门口,本要直接进来,只是出了些事情,不得不耽搁些功夫。”
    华步光蹙起双眉,语气不快:“出了什么事?”
    男使回答:“一位郎君的车子坏了,人还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情况有些严重。”
    华步光一面问:“此时怎的不早些报给我知道?”一面匆匆起身,前去探望客人。
    如男使所言,王采尔的车辙进门时断了,他不幸从车上摔了下来,刺客已经被人平放在了木板上。
    ——其实王采尔本来应该摔得更重,只是当时齐如酌正好在边上,所以扑出去给前者做了垫子,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
    目前的结果倒是不算太坏,虽然两人都摔断了腿,好歹没有生命危险。
    华步光见状深觉流年不利,吩咐:“去喊家里的大夫来。”
    大夫很快就到了,他叫做卢悠容,据说以前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武林人士,后来因缘巧合,做了华家的供奉。平日里的工作态度很闲散,今天或许是因为大小姐就在垂壑苑的缘故,倒是罕见地固守在岗位上,没给华步光发怒的机会。
    卢悠容抱着药箱,慢吞吞地走过来,他医术的确不差,只简单看了眼,就大致明白了伤者的情况,让仆役准备好热水与干净的布条,先清理伤口,然后挽袖子给伤者接了骨敷了药,又写了两张药方,让仆役按着上面的内容抓药熬药。
    虽然车辙断裂是意外事件,但人总是自己邀请来的,华步光自觉应当为此负责,于是问道:“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卢悠容坦然回答:“王公子情况有些严重,三五日间都不许下床,齐公子好些,现在就能拄着拐走路,但还是没法跑跳,当然最好还是以静养为主。”
    既然两人伤势不严重,王采尔与齐如酌又都表示不用回家休息,华步光也就微微安心,结果还没等多久,她就看到胳膊被绷带吊着的微生石。
    华步光:“……”
    她现在有些怀疑,自家的垂壑苑本质上是一个医馆,才吸引了源源不断的伤患过来看诊。
    华步光上下打量微生石,扬起一边眉毛:“你又怎么了?”
    微生石一脸晦气:“今天早上在街上摔的,本想着不来了,可已经答应了你们,总不能失约。”又道,“横竖闲聊也不用手臂,不耽误事。”
    说到这里,微生石鼻子动了一下,显然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药香,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这边又是怎么回事,莫非也有人受伤了不成?”
    华步光冷哼一声,很是不快地甩了下袖子,不过还是将事情告知了微生石。
    微生石耸耸肩——定康位置偏北,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可温度还是有些反复,路面偶尔会结冰,大大提升了外伤药的销售额度。
    第290章
    吊着胳膊的微生石被迎进垂壑苑, 他喜爱玩闹,一与老朋友们碰上面就说笑起来,让花厅中的氛围变得愉快起来。
    不过这种愉快的氛围没持续太长时间,就在微生石抵达后没多久, 华步光又收到消息, 说其他小伙伴可能会晚些到。
    华步光呼吸着空气中挥散不去的伤药气味, 也不能说其他人晚到的决定有多错误,只好叹息一声:“既然如此, 大家先去好生休息, 别的事情就等明日再说。”
    微生石纳闷:“现在就去睡觉?”看见华步光的面色, 又立刻调整了措辞,道,“倒也没什么不好。”
    虽然这会子才刚到午时没多久, 但眼看朋友们断腿的断腿, 断手的断手,大家也都能体谅华步光将商议案件的计划推迟到明日。
    微生石耸耸没受伤的左肩, 打了个哈欠:“我正有些累了, 就先回房间去休息。”
    众人依言散去,李不为有些恋恋不舍的,最后问:“要是王兄在这里就好了。”
    齐如酌:“采尔兄腿骨受伤, 只能在房中躺着休息, 不便活动, 就算在这里,也没法跟咱们一块玩耍。”
    李不为:“我知道王兄受伤,但既然他已经受伤, 打叶子牌的时候,就没法拦着我偷偷换牌。”
    齐如酌:“……”
    他摇了摇头, 也跟着起身离席,没多久,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华步光独自坐了好一会,微微出神,直到边上的仆役小心询问大小姐是否有什么不适,才忽然惊醒。
    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吹得屋内灯烛一阵闪烁,白日里的灯火似乎并没有将房间变得多么明亮,反而为这座宅邸增添了少许诡谲阴冷的氛围。
    华步光揉了揉额角,摇头:“没什么。”
    她瞧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陡然间感到了一丝不安。
    今天天气实在很不好,不好的天气总会让人产生一些负面的想象,华步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是不是该换个日子喊大家一块出来?
    华步光站起身,往外走去,女使们脚步轻盈地跟在主人的身后,她们穿的都是绸缎制作的丝履,落地无声,不会发出任何多余的、可能打搅主人思考的噪音。
    天光晦暗,园中的树影也在风中不断摇晃着,不知不觉,华步光竟走到了悬山边上。
    一位女使小心开口:“大小姐,这里已经有些偏了,要不要回去歇歇?”
    女使说的不错,悬山一带平常来的人不多,尤其是冬末春初,四周没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致,除了垂壑苑东北、西北角落里那几间轩阁外,就属这里最为冷清。
    华步光停下脚步,无意往上望去,直接看见了山顶的接天阁。
    其实悬山不是真正的山,而是用土石堆砌起来的人工景观,正面崎岖陡峭,背面直如刀削,姿态颇为嶙峋。山脚处有一块凸出来的地方建了一座小轩,被提名为“畸来坪”。
    华步光瞧见接天阁的门窗都开着,像是黑洞洞的眼和口,此刻仿佛正在跟山脚下的人对视,让人心中一阵发毛。
    春日清寒,华步光不自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她总觉得今日园子阴冷得过分,身边虽然有仆从,却还是显得冷森森毫无人气,干脆打道回府,去寻找自己的小伙伴。
    大约是未时一刻多,华步光遇见了午睡刚起的齐如酌。
    齐如酌揉了揉眼睛,一副刚刚醒来的模样,他瞧见华步光,拱了拱手:“华大小姐也睡不好么?”
    华步光:“我没休息,只是随意走了走。”
    两人相遇的地方是垂壑苑中一处专门用作活动的小轩前,轩中,李不为正跟微生石待在一块打叶子牌,因为人数不够,还叫了两名女使一起。
    华步光走进小轩,目光从李不为脸上贴着的代表输牌的白纸上扫过,不知怎的,竟感觉今日一直萦绕在心口的那阵压抑感减轻了许多,于是笑问:“微生公子不是说要回去休息?”
    微生石懒洋洋道:“心里有事,虽然累,但走到房门口,又忽然不想睡了,就干脆出来晃晃。”
    齐如酌:“怎么,微生兄也觉得心中烦恼?”
    微生石:“何止我烦恼,华大小姐更加烦恼,还有李姑娘……”
    他看了看李不为没什么忧愁的脸,后者放下牌子,耸肩:“实不相瞒,只要想到阿英的案子悬在那边,我心中也甚是烦恼。”
    齐如酌:“诸位勿要忧虑,我相信程姑娘一定能洗刷冤屈。”
    李不为:“原来齐兄也觉得阿英并非凶手?”
    齐如酌停顿了一下,委婉道:“作为六扇门中人,我不好随意下结论,但作为朋友,我盼着她安然无恙。”
    李不为随意询问:“我记得你跟丞相府走得近些,也算孙相门下,知不知道这件案子是由谁负责?”
    齐如酌:“你不也是六扇门中人,为什么要跟我打听?”
    李不为:“我不过是副使,许多消息知道得不大及时。”
    齐如酌叹息:“我也一样,大家都是年少位卑之人,无论贵人们心中是否有人选,都不会告知于咱们。”
    李不为心知齐如酌说的是实话,只好无奈叹息,暂时歇了想要打探的心思。
    他们这群人虽然家世都不错,但京中家世不错的人简直多入过江之鲫,这里除了华步光跟微生石略有些分量,其他都算是无足轻重。
    女使们见到主家过来,自然起身让位,众人凑在一块打了会牌,大约未时中的时候,外头积攒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了下来。
    雨星星点点地打着,外面风大,雨却不大,给人一种温吞的感觉。
    然后仅仅过了一刻功夫,雨就停了,跟刚下时一样突兀,与此同时,天上竟开始有放晴的趋势。
    李不为刚输了一局,有些不快地将剩下的牌丢在桌上:“今天连雨都下的不痛快。”
    申时。
    不知不觉间,又到了该用晚食的时间。
    这群人里面,除了王采尔伤得最重,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伤势好转以外,其他无聊的小伙伴们都不愿意分开,一直玩到了现在。
    微生石左右环顾,纳闷:“老耿呢,怎么不见踪影?”
    李不为随口:“听说他之前一直生病,现在应该在房间里躺着休息。”
    不知为何,听见李不为的话,华步光心中已经被驱散的不安感又凝聚了起来,她立刻对身边仆役道:“去找找,看耿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垂壑苑内的仆从跟护卫加在一起足有百人,此刻分成数队,去寻找耿百重。
    李不为看着华步光,总觉得对方平静地表情下,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被派去的仆从与护卫花了很大功夫,从厢房开始,寸寸搜索,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发现了目标。
    被发现时,耿百重正躺在接天阁中,身上穿着寝衣,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五官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扭曲,面上毫无血色,显然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侍卫进来的时候,接天阁的门窗是关着的,却没有上锁,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酒坛碎片,看到了变成尸体的目标。
    噩耗仿佛插上了翅膀,从接天阁迅速飞到了华步光耳中,后者立刻赶去查看——悬山陡峭,没办法站太多人,华步光在四名护卫的陪同下,与齐如酌、微生石还有大夫卢悠容一起抵达了山顶。
    卢悠容匆忙过去检查,片刻后道:“人大约是在未时到申时之间去世的,身上有酒气,手臂有些青紫,像是搏斗后的痕迹,致命伤是额角的撞击伤口……”然后道,“暂时只能瞧出来这些。”
    齐如酌也凑过去看,末了颔首:“卢大夫所言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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