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熙辞了沐风亭留饭, 一路踏着春光回到金陵城内。
    刚入城便看到杏花开得正好, 满城繁花丽色,占尽春风。尤其河边与垂柳混栽的几株,粉白与新绿相映, 成就煦风暖阳里水中一片胭脂万点的倒影。
    只是莫熙却无端想起李商隐的诗来:“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几时心绪浑无事, 得及游丝百尺长?”转念又想:人间纷扰,大概只有死人才会没有烦恼。
    这么一想, 她又振作起来, 脚步也不由轻快了些。
    街上比往日更显熙攘数倍,到处都是兴致勃勃在大晴天出门挑选胭脂水粉的年轻姑娘们。
    莫熙混迹于人群,慢慢走着。
    忽然, 一个小小的身影向她飞奔而来, 亲热唤道:“木姐姐。”因为奔得急了,那一声叫唤显得有些气急, 小脸也红了, 声音却是带着这个年纪孩童特有的软糯和清甜。
    原来是夕儿。
    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快,也最有活力,再加上夕儿如今得了照顾,穿戴干净鲜亮,较之从前可谓脱胎换骨。莫熙见了她倒也十分欢喜, 立刻绽开了一抹笑,道:“半年未见,你却是高了不少。”
    夕儿笑道:“木姐姐, 夕儿很想你。绿云姐姐说你去了她的家乡玩。现在可好了,你们一起回来了。”
    “夕儿跟绿云姐姐一起上街玩的么?”
    “还有唐仁哥哥。”
    莫熙顺着夕儿的目光一转头,冷不丁看到糖人童鞋的一张小麦色健康脸,不禁心中暗道一声:流年不利。
    绿云上前笑道:“姑娘,夕儿这孩子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一顿,她又向莫熙介绍道:“这位是唐仁唐公子。”
    不等莫熙反应,唐仁便插言道:“这位木姑娘我认识。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又不是你们四少。叫我名字就行。”
    莫熙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假客气一番。暗自思忖:别告诉我好死不死糖人跟那家伙是亲戚吧。
    不料,绿云接着道:“四少跟唐仁少爷是远堂兄弟。”一顿,她又疑惑道:“这可奇了,姑娘跟唐仁少爷是怎么认识的?”
    莫熙心道:唐欢那家伙还真有这种要命的亲戚。姑娘我管你远的近的,你俩都姓唐好不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唐门倒卖武器、研制□□,那要是在现代就是活脱脱一个家族式的黑社会组织啊,实在算不上什么干净地界,怎么就出了糖人这朵刚正不阿、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真是无语问苍天……
    唐仁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以前查一桩案子,跟木姑娘碰巧遇上的。”
    绿云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道:坏了,我怎么忘了这茬儿,唐仁少爷这样的是万万不能跟姑娘有任何瓜葛的。四少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想到此节,绿云立刻挤出一脸笑,道:“想必姑娘还有事吧,我们不耽误你了。”
    谁知唐仁却端出少爷架子教训起绿云来:“你怎么一见面就赶人家走啊。杭州城一别半年,我跟木姑娘又在此重遇,可见有缘。今日我做东,大家去掬水阁聚聚。”
    不待莫熙回答,夕儿便扯着莫熙的袖子央道:“木姐姐,去吧去吧。夕儿好久没见你了。”
    莫熙无法,投给绿云一个宽慰的眼神,点点头。
    夕儿欢呼一声,拉起莫熙就走。
    莫熙边走边留心倾听着身后绿云和唐仁一路嘀嘀咕咕。
    “我可警告你,别打木姑娘的主意。”
    “我哪儿敢啊。不过是上次打一照面就把木姑娘弄哭了,今日好不容易又碰上了,想借此机会补偿一番。”唐仁记起莫熙上次说哭就哭的架势,至今心有余悸。
    “什么!你还把木姑娘弄哭了!被四少知道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别怪我不救你。”绿云心中哀号:好家伙,这下可不单是被四少扒皮这么简单了。
    唐仁听了双眼一亮,八卦道:“好绿云,你说唐欢那小子喜欢木姑娘?啧啧,怪不得,他把你调到金陵来呢。”
    “可不是么。三少,算我求你了,你可悠着点,少招惹木姑娘。”
    “若果真如此,我就更不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见了唐欢那小子就犯怵。”
    “四少怎么你了。”
    “不就是我跟他打赌从来就没赢过么…..”唐仁越说越气弱,那语气委屈得跟小媳妇似的。
    “你少不知足,这几年你在外头吃衙门饭,四少可没少替你打点。”
    “哪儿能呢。这几年行走江湖,我也见得多了,人家让着我,不过是看在唐门的面子上罢了。”
    莫熙暗自点头,心道:就凭唐仁那股子犟脾气,在京城当公务员一定会得罪不少人。若非他出自唐门,还真不好说。
    一行人来到了掬水阁。唐仁刚要招呼,不想人家见了莫熙立刻就迎到了“兰”字间。现在莫熙已经无需出示玉牌了,她那张脸功能等同vip卡。
    绿云见唐仁一脸莫名,不禁暗中叹气道:就你这样的,还敢当捕快,没被人卖了,全靠唐门这块招牌镇邪。
    一行人相继落座。
    唐仁客气了一番,便由莫熙做主点了菜。
    很快菜便上齐了,几人边吃边谈。
    绿云道:“三少还没说怎么跟姑娘认识的呢。”
    唐仁便将上次凌家八小姐在杭州灵隐寺上吊自尽,以及智清和尚被杀一案简单复述了下,接着总结陈词道:“智清大师的案子没头没尾的,害我回去被打了一顿。”
    莫熙闻言差点没把一口苋菜鱼片汤呛入喉咙,心里暗自喝了一声彩:什么叫做心想事成,这就是啊。
    绿云听了扑哧一笑道:“谁让你偏要当这个捕快呢。这次来金陵可又是为了案子?”
    唐仁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漏。”一顿,他又流露出一脸崇拜的神色来,自豪道:“不过这次是五殿下亲自下的调令。五殿下自掌管刑部,好些民怨颇多的京官都被整治了。”
    绿云不以为然道:“这些个达官贵人凤子龙孙都一样,等他当了皇上,还不是一样盘剥百姓。反正我是江湖人,朝廷的事不必管。”
    莫熙心道:这江湖跟庙堂,自来就是水火不容的。皇权不容挑衅,而江湖自有一套规矩游离于皇权之外,不受管束。皇权想将江湖完全纳入国家体系,就必然会采取手段镇压。韩非子作为法家的代言人曾在《五蠹》中说:“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一句说白了就是嫌文人闲着没事就爱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侠客闲着没事就会使用暴力扰乱社会治安,都是破坏国家安定团结的不安定因素。这无疑是站在皇权统治者的立场上说的。而《刺客列传》之所以会成为一本《茶几传》与其说是因为侠以武犯禁触犯了统治者的皇权,不如说是当两种权利产生冲突,两股势力同时追求至高无上的皇权的时候,利用牺牲了最底层的武者。
    莫熙见夕儿十分乖巧,一直安静地听几个大人谈天说地,便夹了一块红烧鸡给她,道:“夕儿长成大姑娘了。可入学了?”
    “嗯。不过夕儿还是喜欢听顾妈妈讲故事,比私塾先生讲得还好。”
    绿云笑道:“这孩子倒是讨人喜欢,也会结善缘。早几年我看那妇人孤苦伶仃的,就收留她做些针线活计,没想到她却也是个极知书达理的,又很喜欢夕儿。”
    几人都是见闻广博之人,边吃边谈,这顿饭倒也气氛融洽。
    从掬水阁出来,绿云将莫熙拉到一边,伸手道:“姑娘快拿来吧。四少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莫熙倒也大方,微微一笑,道:“过几日我将信写好了,再送去‘机巧阁’给你。”
    绿云笑道:“我自是无碍的,只是四少又要多等几日,不知耐不耐得住。”
    谁知莫熙神色如常道:“你们四少实乃非常人也。耐性自是极好的。”
    绿云自知看不成莫熙脸红,心道:怪道四少对姑娘如此恋慕,光是这份大方洒脱别人就学不来。
    与绿云三个告别后,莫熙又向“燕子楼”走去。叫了一壶雨前,便坐着听人天南地北胡侃乱吹。
    “听说已经取消地方上的火耗银子了。”
    “是啊,五殿下这回可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就是。往年光咱们金陵每年多征收的火耗银子就有四钱吧。”
    “如今这笔银子可是已经直接上缴国库了,听说地方官吏的补贴银子由朝廷另发。”
    莫熙知道此间百姓所缴的银子就跟现代的个人所得税差不多。由于纳税量不大,多以小块的碎银为主。各州县衙府汇总上缴国库时,就要将碎银熔炼重铸成大块。在碎银熔炼过程中发生的损耗,各州县官吏仍然要求百姓补足,于是便巧立名目,在应缴税银之外,让百姓再多缴一部分,这多缴的就叫“火耗”,用来补偿熔炼碎银产生的损耗和运送入京的费用。
    原本按照此间的工艺水平,碎银熔炼损耗律一般只在百分之一到二左右,而州县官吏却大肆多征,每两银子加耗到二三钱,附加税达到正税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像金陵这样的富庶之地往往只有更高,达到四钱。百姓早就不堪重负,怨声载道。
    皇帝老子也知道给地方官的薪水太低,一般知县年俸仅五十五两,远不够养家糊口的,更不用提聘用师爷、讨好上司、迎来送往了。所以朝廷就默许这些人往火耗银子上打主意,对各地横征暴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各省将所征火耗提解归公,另行发放作为官员财政补贴的养廉银,无疑可以停止以前这种滥征火耗,侵蚀税收,动摇国本的情况。
    莫熙心道:这位五殿下倒也有些手段。只是他此举必会得罪朝野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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