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难得寂静了片刻,大约是瞧出了陈俞此番的决心早已不可撼动,倒也有朝臣生出了别的心思来。
    于是他心下斟酌几番,恭敬开口道:“圣上,您若是下定决心要立那贺氏为后,臣等自然不会再多言,只是贺氏为后事小,若是贺氏来日诞下嫡子,难道圣上竟是要让那留着一半北岐血液的孩子做储君,将这陈国江山交与他国血脉之手吗?”
    他这话宛如重石 ,直接将底下众人砸了个清醒,此时也都不由面色古怪,小声议论起来。
    确实,前头他们一直在为谁为皇后之事争执,可其实这储君之位,才更应重视。
    北岐人或许可以坐上这皇后之位,可流淌着北岐血液的孩子,却万万不能坐上储君之位,否则这陈国的天下,到了最后,岂不是交到了一个北岐人的手中?
    北岐,仿佛又以另一个躯壳重生。
    陈国与北岐是永远的敌人,即便北岐如今已经消亡,却也无法消亡陈国人对他们的恨意。
    若是当真让一个北岐人以这种方式得到了陈国,这将会让当初为了战胜北岐而牺牲的将士成为莫大的笑话,将会让所有百姓都开始怀疑,他们所坚持的,于高位之上的那个人来说,是否是可以随意舍弃甚至弃如敝履的。
    陈俞也不由顿住。
    不得不说,方才那人之言,确实让他生出了迟疑心思来。
    确实,无论如何,陈国的储君都绝不能流着北岐的血液。
    可片刻之后,他脑中浮现出一道身影,心下顿时一松,他道:“朕可以向你们承诺,未来的储君只会是贵妃的孩子。”
    第四十章
    话音落下, 四下寂静。
    无人能在这时说些什么了,毕竟赵筠元的孩子,毫无疑问是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那些个本想借机将自个女儿塞进宫中的朝臣也只得闭上了嘴。
    当日夜里, 封后的旨意便送入了常宁宫, 同夜,陈俞宿在了常宁宫, 一夜缱绻。
    ***
    贺宛受宠, 宫中早已变了风向。
    从前或许还顾念着赵筠元的皇后身份,可如今她皇后之位被废, 更被迁至琼静阁这种冷僻之所,那些个宫人瞧着,自然都觉得她再无翻身得势的时候了,于是做事不免就懈怠许多。
    初时玉娇春容二人还总有些意见, 可时日久了, 见赵筠元浑然不着意, 而她们便是与那些人如何争吵, 也只是徒劳罢了, 便也只能劝着自个放宽心些。
    日子过得极快, 好似只一眨眼间, 便到了十月末, 而再有一日, 便是春容要出宫的日子了。
    这天夜里, 春容做了一大桌子菜,本来是念着是最后一回为赵筠元做饭, 所以多费了些心思, 可不曾想到赵筠元却招呼着她们一同坐下。
    二人推脱了几番,到底推脱不下, 最后这顿饭反而成了春容的践行宴。
    一顿饭间,赵筠元与她们也是聊了许多,虽然平素她们便是赵筠元的贴身宫人,大多时候三人都是待在一块儿,按道理来说,有什么想说的,也自然不会藏在心里。
    可今夜却和从前又是很不相同。
    从前不管她们关系如何亲密,赵筠元与她们到底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界限分明,谁也不曾越过这层关系,可金曜日,她们却不像主仆,更像是许久未见的好友,谈话间也少了许多顾及。
    竟像是脱去一身束缚,轻松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深夜,玉娇早已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赵筠元取了斗篷盖在她身上,又放轻声音对春容道:“明日一早你便要出宫去了,届时一路往通州区,路程并不近,今夜还是早些歇息吧。”
    春容闻言,迟疑了片刻,却并未应下。
    赵筠元瞧出她好似还有话要说,便索性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今夜她们不将彼此当做主子或宫人,只当作朋友,自然不应再有这样许多顾忌,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今夜不说,往后便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若是不出意外,她们这一辈子,应当都不会再相见了。
    春容好似也想到这一层,看了一眼睡得极沉的玉娇,又顿了片刻,方才神色担忧道:“娘娘,您突然这样着急的将奴婢与玉娇送出宫去,是已经想好往后该如何应对了吗?”
    赵筠元愣住,她其实未曾想过春容会在此时开口问出这个问题。
    只是春容本就心细,她这些时日的举动也确实有些反常,玉娇或许不会多想,可春容却能感觉到赵筠元是有心想将她们二人都提前安置妥当。
    联想起这些时日贺宛的有意为难,自然会以为赵筠元是想出了什么应对之法,又怕牵连了身边人,所以索性将身边人尽数安排离开,如此方能安心动手。
    “其实……”赵筠元斟酌了几番,正欲开口,却被春容打断,她连忙摇头道:“娘娘,只当春容不曾问过吧,有些事,不知道还是比知道要好些。”
    她方才一时不曾止住好奇之心,开口问了不当问的问题,好在却又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了有些事若是知道了,当真不会是什么好事,没让赵筠元当真开口说出些什么来。
    赵筠元闻言也不由点头,春容确实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看得比她还要通透些。
    不过即便方才的春容不曾阻拦,她也依旧不会开口说出实情。
    毕竟那样离奇的真相,即便说出口,也是无人会信的。
    不若编造个无关紧要的谎言,倒还省去许多麻烦。
    翌日一早,春容便与这一年被放出宫的宫人们一道出了宫。
    临行前,赵筠元与玉娇都去送了她,还将些碎银子强行塞到了她手中。
    虽不多,可到底是些心意,赵筠元想着,往后出了宫,多是些要用银子的地方,所以即便春容一再拒绝,可她到底还是给春容准备了一份。
    她手头银子其实不多。
    从前得宠时,上边给的赏赐其实不少,可大多都是些簪钗首饰之类,上面不乏珍珠宝石,若是变卖,其实也算是个值钱物件,只是只要是上边赐下来的,都比寻常物件多了个名头,叫其“御赐之物”,这物件,便是赵筠元有心拿去变卖,也是无人敢收的。
    而至于赵家家产,早在赵将军战死疆场,而李氏随其一同去了之后,便尽数归于国库,哪里还有什么私产?
    所幸春容也说了,她在这宫中兢兢业业做了十余年,除却每月月俸,有时还能碰上大方的主子,逢年过节都能得个赏,她一个姑娘家,不爱涂脂抹粉,也没掏银子买过簪钗首饰,宫里头每日吃喝也无需她掏银子,于是不管她挣了多少银子,都能一一留存下来。
    如此,即便每月挣得不多,这十余年积累下来,也算不少。
    赵筠元听得她这样说,心下方才算是安定下来。
    等春容走了,赵筠元身边便只余下玉娇一人,将她安置妥当便是最要紧之事了。
    见春容背着包袱转身离开,玉娇心里头虽有不舍,可更多的却是为她高兴,玉娇知道,春容出了这道宫门,往后便也再不是谁人的奴仆了,而只是她自个。
    况且在这道宫门之外,还有那个苦心等了她多年的阿武表哥在等着她。
    往后,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玉娇还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不曾回过神来,却听赵筠元忽然唤她一声,她下意识抬头,问道:“娘娘,怎么了?”
    赵筠元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得一笑,问道:“这些日子只忙着春容的事,却忘记问了,你与徐大人的事如何了?他的心意,你可曾问清?”
    玉娇愣愣听着,面色却已经通红,她声若蚊蚋道:“这……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哪里顾得上这些。”
    “这几日确实忙了些……”赵筠元拉起玉娇的手,认真道:“不过眼下春容的事已经了了,既然有了闲暇,你可记着本宫说的,得去问问那徐静舟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法。”
    玉娇羞得低下头去,不曾给赵筠元一个答复,反而转了话题道:“外间风大,娘娘还是快些进屋吧。”
    见此,赵筠元倒也并未再坚持要让她将这事应下来。
    因为赵筠元知道,玉娇自个心中应当也是想要个答案的,她性子直率,不然也不会如此坦然的承认了对徐静舟的心意,如此想着,赵筠元又是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赵家还在,她即便已经不是皇后了,也能以赵家之势将玉娇安置妥当,让她那母亲赵氏莫说是去寻麻烦,便是想见玉娇一面,都全然无法。
    而若是那般情况,这徐静舟又算什么,便是真心真意的上门求娶,她也得再斟酌考虑。
    只是如今……
    她竟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徐静舟了。
    ***
    玉娇也确实如赵筠元所想那般,不出两日,便带着自个做好的那双鞋去见了徐静舟。
    她在宫道上将人拦下,又唤他到那宫门拐角处说话。
    二人见过几回,如今已是极为熟稔,徐静舟却依旧极为客气,“许久不曾见玉娇姑娘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儿颇多,不知玉娇姑娘近来可好?”
    玉娇闻言,只道:“那些事儿都过去了,眼下自然是无碍了。”
    徐静舟颔首道:“如此便好。”
    正欲开口询问玉娇今日寻他是有何事,玉娇却先将藏于身后的那双皂靴拿了出来,脸色微红却又不免期待道:“徐大人,上回见面见您足上靴子已经有些破损,便亲手做了一双,也不知合不合脚,不若您拿回去试试,若是不合适,我也好再拿回去改改。”
    徐静舟显然不曾想到玉娇竟给他备了礼物,还是这样亲密的物件,这让他不由得一愣,又连忙摇头推脱道:“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收姑娘的东西?”
    玉娇见他不肯收下,正想再劝,可脑中却忽地想起赵筠元所言,她一咬牙,索性问出了一直藏于心中的问题,“徐大人,玉娇向来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在您面前,更是不想做这姿态,所以如今,便也直接问您一句,玉娇心中有您,您可也……”
    玉娇酝酿了几番,原本是想着一鼓作气将这些话尽数说出口,可不曾想到这可实在不是件易事,这话方才说到半截,她面色已然通红,剩下那几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好在话说到这份上,即便是再怎么不通男女情意之人,也能意会到她的意思了吧。
    于是玉娇索性没再说下去,只等着徐静舟的答复便是。
    可她等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玉娇心头不由得有些不安,她鼓足勇气偷偷抬眼觑了一眼徐静舟的神色,这一眼,便让玉娇的心不由得凉了半截,因为她从他脸上好似瞧见了愧疚,局促或许还有些别的东西,但却唯独不曾瞧见分毫喜色。
    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心意而感觉高兴,之所以如此犹豫,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拒绝……
    玉娇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酸涩,眼底也泛起泪意,也不想再继续煎熬的等待着徐静舟的答复了,只想随便寻个由头离开,可她还不曾开口,徐静舟却先开了口道:“玉娇姑娘,徐某对男女情事向来迟钝了些,这些日子也是一直将姑娘当做自个妹妹一样,不曾生出旁的心思来,所以,实在抱歉。”
    玉娇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实实在在的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更不知要如何作答方能说明心意同时又不至于伤了玉娇的心,如此,方才迟疑了那样久。
    如今话说出了口,他见玉娇面色苍白,眼眸中蓄起泪珠,又越发手足无措起来,想开口说些安慰之言,却见玉娇扬起还挂着泪珠的脸对他挤出一抹笑意来,“玉娇明白了,今日是玉娇唐突了。”
    说罢,向徐静舟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又道:“从前也多谢徐大人对玉娇的照顾。”
    徐静舟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见玉娇已经将东西收好,又福了福身后转身离开。
    ***
    贺宛搬迁至永祥殿已有半月,也将这儿里里外外的尽数依着自己的喜欢做了修缮。
    如今的永祥殿,早已瞧不出从前的半分影子了。
    特别是院中的那一丛梅花,原本长势极好,约莫再有一个月,就到开花的时候了,可贺宛却偏偏瞧得不顺眼,“从前在北岐处处种的都是梅花,整个宫中,除却梅花就瞧不见旁的东西了,所以本宫自小最厌恶的,便是这开得到处都是的梅花,陈国是个适宜种花的地方,怎么还栽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尽数拔了,空出来的地方,栽一丛牡丹便是。”
    底下宫人听了,虽觉可惜,但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应下。
    几个宫人方才动手,贺宛又好似想起宫中那片梅林来,忽地道:“本宫过来时,似乎瞧见了离这不远的宫道边上,有一处梅园?”
    玉桑点头应道:“是,那梅园是先帝在时建的,算来也有好些年了。”
    贺宛却不管这些,只对着那些个正忙活着将那几颗梅树拔出的宫人招了招手,那宫人瞧见贺宛动作,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快步跑到她跟前行了礼。
    “宫中不是有一处梅林么?”贺宛微微扬起下巴,对着那宫人吩咐道:“你们几个忙完了手头的事,便多带几个人去一趟梅林,将那儿的梅树也都尽数拔了,就换成……换成什么旁的花儿都好,只是不要梅花。”
    还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宫人闻言心下一沉,又勉强赔着笑脸道:“娘娘,可是这梅林是先帝在时建下的,如今已经有二十余年了,若是就这样贸然拔了,圣上那边……”
    永祥殿是贺宛的居住之所,她想如何折腾自然是由着她自己的心意,便是要将这一院子的花草拔个精光,也没人敢说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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