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首领遭到一条恶犬袭击,那么也许还不足以把匪徒们诱出来。但这时候,达莉亚做了一件事情。她并没有看还在和匹克纠缠的摩尼茨一眼,上前在阿尔泰娅身前蹲下,对她说“忍着点”,然后右手抱住女孩的腰,把她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脖颈后方,两人一同站了起来。刚起身的时候,阿尔泰娅的右足尖碰触了一下地面,受伤小腿随即猛地往上缩了一下,但她忍住没有出声,尽力保持住身体平衡。
    “再靠紧我一些,”达莉亚说,然后扶着女孩往回走。基本只能左腿触地的阿尔泰娅,明白不能仅仅依赖达莉亚拖曳着自己,便尽力把注意力从伤口上移开,左足加大力气朝前蹦跃,好让带着她的达莉亚也能走快一些。如果因为单足行进的负担而造成不平衡,她就忍痛临时用右脚掌前端着地,避免摔倒。
    达莉亚因为明知无力抱起阿尔泰娅逃离才选择这个方式,但没走出多少步,手臂和背部便酸痛起来,相伴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恶心,以及仿佛有带锐钩的利物刺进大脑后方的不适——她仍然处于不应过多使力的恢复期。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而身边的阿尔泰娅也正和她互相激励着,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互相倚靠着的身体,和代表着生命力的呼吸声。
    达莉亚往前望去,寻找数十码外的乔贞。她很快就找到了,并且在这一瞬间就意识到:我做了正确的事。这个念头给她带来了更多的求生欲和忍耐力,和阿尔泰娅配合着尽量加快速度。两人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却如同攀登不断有淤泥流沙滑下的陡坡一般艰难。但她们必须继续。
    摩尼茨顾不及发令。他一拳砸在匹克的眼眶上,把它打得在地面上翻了一个滚,才有机会站起;但是匹克又仿佛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立刻跳腾起来咬他的咽喉。摩尼茨来不及想它为什么能有这样的跳跃力,本能地用前臂铠甲护住身体,因为过长的刀刃派不上用场。匹克咬在了护甲上,摩尼茨甩手把它扔了出去,随后转过头,发现两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十余码。他刚想对屋子里的人发令,但是匹克再次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肩膀,撕下一条肉。当他听到血肉分离的声音从头部左侧传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这条狗不对劲。
    这时候已不需要他下令了。凯拉曼率领着手下们冲了出来。如果让两名女子回到那一侧,他们就输了,从这一点来看,这是不得已的行动。但是不能忍受首领在眼前遭一条野狗袭击,也是匪徒们终于涌出来的重要原因。他们会暂时忘记胜负,忘记可能的后果,放任杀戮之心和残酷自尊的混合物控制身体——亡命之徒的本能。凯拉曼和另外两人帮助摩尼茨,剩余的朝两名女子追了过去。
    达莉亚,你做得对。乔贞的右手高高举起,准备下令。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没有必要用隐蔽的手势。约瑟夫已经和部分守夜人上前接应两人,但乔贞还必须等待;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达莉亚和阿尔泰娅,而是观测着她身后那些匪徒的步伐和距离。即便如此,他的视线还是会无法避免地涵括住阿尔泰娅一路滴来的鲜血,和达莉亚吃力而又不失坚实的步伐。坚持住,你们俩。再多走五步。五步就够了。
    从匪徒们离开房间开始只过了数秒钟,但这数秒钟在乔贞里眼里分割成了数百个瞬间。他希望两人能再走五步,但是这过于冒险,在第四步刚刚迈出的时候挥手下了令。
    两旁的低矮草丛中站起许多矮小的身影。一枚枚制作简陋的标枪投了出来,扎进敌人的阵营。它们刺得并不准,但是有效地阻止了劫匪的步伐。他们停下望向两侧,看见的是一群破碎者。这些矮小的异族吐出含混的叫声,各自用木棍顶着一张张黏着海草的渔网,在空中旋转几次,向前抛出。对追求暴力的劫匪来说,瘦弱、阴郁的破碎者是最厌恶的下等种族,许多人因为先前的标枪攻击而难抑愤怒,正想上前砍杀这些不起眼的袭击者,却又给渔网罩住。在他们试图砍碎这些充满湿气的渔网之时,另一排破碎者发动了第二轮标枪攻击。虽然同样没什么准头,但面对静止的目标,情况就不一样了。
    一枚标枪从达莉亚的背后扎下来,削掉一小缕头发,把裙角钉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阻碍让两人都失去了平衡,险些就要跌倒。一名追到身后的匪徒伸手抓住达莉亚,但是前臂立刻就给砍了下来。是约瑟夫;他和守夜人赶到了阵前。他拔起那枚标枪,扶住两名女子,把她们交托给身后的同伴。
    乔贞暂时没有上前参与战斗,他的主要责任仍是观察和下令,而眼前的情况很符合他的预想。按照原定计划,守夜人把敌人包围住了,并且集中力量砍杀让渔网限制了行动的匪徒。因为无人下令,还能活动的匪徒失去了几乎全部的整体性:有的人试图冲向两侧对破碎者报仇,有的人面对守夜人,有的人试图协助同伴脱离渔网的纠缠。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部分匪徒攻击性仍然很强,但战况很快就倒向擅长集体行动的守夜人一侧。渔网中的敌人急速减员后,守夜人们制造出了很多个二对一,甚至三对一的局面。
    让两名守夜人保护着的达莉亚和阿尔泰娅回到了这边。早已预备好的医护人员把阿尔泰娅扶到担架上,而达莉亚并没有理会医生伸出来的手,奔到乔贞身前。乔贞扶住了她。
    “你做得很好。”
    达莉亚额头抵住他的前胸,呼吸声很沉重。
    “我……有些头晕。”
    乔贞把医生叫过来,但达莉亚仍然紧紧抓住他的上臂,一动不动。医生面对这一幕,有些尴尬。
    “达莉亚,现在这里还是战场。让医生照顾你。”
    她抬起头来,眼角有一些泪,神情远非单纯的悲或喜。她带着对死亡的全部恐惧和全部敬畏慢慢走向敌人那一侧,但是最终压制住了屈服于消极自我的不安定欲望,扶着活生生的阿尔泰娅走回来。乔贞意识到,虽然她连续有好几次鲁莽和任性的行为,但这不等于她自己不会背负因此引起责任。她超越了这自身的责任。
    达莉亚的眼神在向乔贞索求着什么,而且不仅仅是一句鼓励或安慰那么简单。这并非完成任务的战士索要酬金的眼神,而是在寻求更深刻的东西,如同搜索荒凉的平原下不知名的矿藏。乔贞能闻到她身边混合着血和风沙的气息。
    “我去去就回。”乔贞说完,把达莉亚交给了医生。她仍然什么都没说,或许什么都没想。乔贞拔出匕首,走向战场中。
    一名破碎者突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嗨,乔贞哥儿。库米沙帮上大忙了,是吧?”
    “看起来你带来的人都没有受伤,可以把他们都撤走了。”
    “谁说没受伤?你没看见,一个蠢货的标枪扎中了他前排的人。”
    “可是怎么连一点骚动都没有。”
    “因为他们俩都是真正的破碎者,心智早朽坏成一团海藻了,连生死的意义都不明白。当然,库米沙可不是破碎者,而是德莱尼人。记住了。”
    “说好的一百块德莱尼水晶碎片,你自己到守望堡去领取。”
    “一百块?库米沙都说死了人啦,你这无情的家伙。”
    “一百零五。我现在没空和你讨价还价,就这样。双赢?”
    “算你狠。还有,别让库米沙发现碎片里掺假假货,否则库米沙就用这鱼叉……”
    “用鱼叉如何。”
    “没什么。哎,什么时候这帮破碎者才会明白库米沙为了让大家能回到故乡,做出了多大的人格牺牲。库米沙可要带着白痴们撤了,你慢慢收拾吧,乔贞哥儿。别死掉。”
    库米沙在转身离开前,从阔大的绿色牙齿间抽出了一根白色羽毛,吐在地上。“呸,还说什么东西一直在塞牙……回去了,你们都给我回去!”
    在这番谈话进行的时候,战况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约瑟夫和守夜人们包围住了剩余的两个主要敌人:摩尼茨和凯拉曼。摩尼茨的左肩仍然在流血,凯拉曼的双臂上也有几处刀伤。乔贞赶到包围群中,看见匹克躺在六、七码外,一动不动,内脏从下腹部的一条巨大伤口里流了出来。乔贞大脑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还好阿尔泰娅不在这儿。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可以说是匹克扭转了局势,但乔贞无法对它产生怜悯之情,更不用提感激了,因为它刚才所表现出来的异常攻击性,同样也让他很在意。
    摩尼茨和凯拉曼的身前躺着三名守夜人的尸体,无一不是因为大块血肉撕裂的破坏性伤口而死。这显然对守夜人产生了一些威慑力。他们慢慢缩小包围圈,但是凯拉曼挥动一下斧头,就谨慎地退回去。
    “应该避免更多的牺牲。”乔贞对约瑟夫说。“我来试着说服一下。”
    “不,他们杀了我的部下,必须偿命。”
    这毕竟是夜色镇的事情。乔贞不打算阻止他。
    约瑟夫让两名守夜人做掩护,接近站在前面的凯拉曼。他率先挥剑砍下,但是让敌人一斧子震开了,长剑从右手中脱落。他皱了一下眉头,把剑拾起,换到左手再度攻击。又有两名守夜人上前帮忙,形成了五对一的局势。凯拉曼前胸因为不停地全力吸气而鼓起,挥斧的力量仍然很足,却没有什么章法,仿佛只是在挥霍自己充满伤害性的生命力。他的绝望是有理由的,因为五对一很快变成了七对一——匪徒们基本已经全灭了,更多的守夜人可以来帮助约瑟夫。最终,他毫无目的性的一次挥击让约瑟夫找到机会砍断了他的前臂,血肉连同沉重的斧头一起掉落在地,斧柄把手指头压碎。凯拉曼开始挥拳,但是没有击中任何人。三把守夜人长剑几乎同时刺进了他的脊背;他倒在地上,右腿靠近自己的断手,不再动弹。约瑟夫把刀扎进他的脖子,拔出来。
    只剩下摩尼茨一个人了,而他并没有强烈的反击欲望。他背靠在墙上,双手垂落,刀尖抵着地面。匹克的那一咬不仅挖出了他肩膀的肉,伤口甚至延伸到了脖子表面。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刚才尽力斩死两名守夜人,更让他加速衰弱下去,而背部和侧腹又多了两道伤口。他下颌稍稍抬起,环伺着慢慢缩小的包围圈。
    乔贞把匕首收进鞘。他已经不用做什么了。摩尼茨和凯拉曼毫无疑问是实力非同一般的战士,但这并不等于他们能有符合其身份的耀眼终局——这点乔贞最明白不过。
    “就这样……?”摩尼茨看看匹克,又看看凯拉曼的尸体。“我……输给了一条狗。”
    “我很想佩服你制定的孤注一掷、没有后备的战术。但输了就是输了。”乔贞说着。“要放下武器吗?”
    “不。”摩尼茨尽力站直身子,举起长刀。“你们,”他把长刀指向约瑟夫,随后朝着乔贞,“你们是比贡多雷……更狡猾的狗。我不是。我是……”
    约瑟夫正要接近,摩尼茨双手握住刀刃,把刀尖扎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倒了下来,但没有马上死去,仍然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在血液漫到脚掌侧面的时候,他死了。
    结束了。乔贞回头看看那些死在渔网中的,死在泥地上的匪徒。守夜人大概损失了十个人。即便如此,这仍然可以称为一次完全的胜利。自从鲍尔之死以来,所有积累在小镇上空的、紫黑色的压迫感,仿佛都消融在了血液中;仿佛那些夜色镇、埃伯洛克一家、军情七处之间的互相猜忌、疑难、煎熬,都失去了存在的证据,只有这一刻的杀伐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过程。
    正在这时候,乔贞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他转过身,看见几名本打算收拾摩尼茨尸体的守夜人都后退了几步;而肚肠破裂的匹克,正在摩尼茨的脑袋边嚼食着。
    它在吃他:咬下鼻子,吸出眼球,舔食地面的鲜血。它自己的内脏挂在地面上,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分解、吞咽摩尼茨的尸体。它扭过脖子望向乔贞,嚼着一块肉,血汁从嘴巴侧面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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