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揭开尸布看了看。除了头发的颜色,他完全认不出这是昨天夜里见过的鲍尔。守夜人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把身体的其余部分找回来了,临时性地拼凑在担架上。他能理解第一个目击者——鲍尔的妻子为什么立刻晕了过去,结果是铁匠的学徒在几个小时后报的案。
    并没有人通知他这件事。在旅店外听到镇民间的传闻后,他找上了镇长。一开始艾尔罗还搪塞是小案子不用麻烦您,但乔贞以“作为达莉亚夫人的护卫,我必须了解夜色镇现在的安全程度”为由,来到了现场。夜色镇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治安局,而守夜人在处理罪案现场方面的经验和效率显然不可恭维,当乔贞赶到的时候,眼前仿佛是屠宰场的一角,喧闹且混乱。
    虽然现场破坏得乱七八糟,但好歹致命的凶器找到了——不过,谁会看漏那样的东西?
    守夜人指挥官约瑟夫·埃伯洛克站在工房外,吩咐两名手下把凶器斜靠在墙壁上,清除掉上面的血迹和残余组织。乔贞走到他身边。
    那是一块金属制的招牌,上面凸出的大字是“鲍尔铁匠铺”,下面接着一排小字“提供上等武器装备。守夜人的最爱,也是你的选择。”因为采用了花体字,表面上有很多凹凸和装饰纹,所以乔贞能想象出鲍尔面朝天看着这东西击打下来的时候,内心有多恐惧。
    “乔贞大人,”约瑟夫说,“您是专家。见过用这种东西杀人的吗?”
    “我见过更糟的。不过,我得承认这也已经很有新意了。”
    “但是鲍尔还给分尸了,腹部也有致命的刀伤,会不会是先用刀杀死了他……”
    “不会。从鲍尔面骨塌陷的情况可以看出,他遭到的是正面连续多次的打击,但四肢的切割倒是很俐落——一个有经验的凶手,偏偏选了这么笨拙的方式来毁坏面部,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想折磨他至死。让这东西对着脸面砸了一下,人是不可能有清晰的意识呼救的,但也不会立刻死去。”
    “既然你说目的是折磨他至死,那么又何必要在死后再分尸?”
    “说明他没有打算掩盖自己的罪行。”乔贞听到背后传来扑倒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名收拾现场的人踩到了因血液而湿滑的草地,摔了一跤。“不光是分尸,他把血液溅洒得到处都是,让人人都能看见。他要告诉目击者,这儿经历的是一场大屠杀。”
    “鲍尔的个性的确不怎么样,招来了很多人的忌恨……但我不觉得这就足以让人用这么恐怖的办法杀死他。按你这么说,凶手好像是要把这一幕展示出来,就像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不知这样说对不对。”
    “炫耀战利品是次要的,这同时也是一个警告。”
    “警告?”
    “他可不是临时才决定用这块招牌来砸死鲍尔的。也许,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是说……凶手杀死他,是为了打击守夜人。”
    “这样下论断有些偏颇,因为任何对夜色镇镇民的犯罪行为,都可以看作是对守夜人的打击。但不管怎么说,鲍尔是你们的武器提供商。说起来,鲍尔的老婆还没醒过来?”
    “没有。”
    “她已经睡得够久了。等她醒来之后立刻通知我。”
    约瑟夫转向乔贞。这位指挥官的脸有一种特殊的苍白,并没有带上丝毫憔悴或文弱的气质,反而愈加衬托出他目光的锐利。
    “乔贞大人。”他说。“您似乎是在对我下命令。这是否表示军情七处已经接管了这桩案子?”
    乔贞这才回忆起来,约瑟夫当初是怎样在餐桌上用连番的严密语言来质疑达莉亚。当时那些话,全部都围绕着守夜人的自主权,围绕着他父亲的尊严。
    “我知道七处的高级探员有接管地方案件,对治安官下达命令的权利。”约瑟夫继续说。“但我们是守夜人。不是什么治安局下属组织。”
    乔贞察觉到,这是一种狡辩,一种身份上的混淆。他并不认为约瑟夫挑战权威成瘾,而更像是随时要让对方注意到守夜人的独立性。
    “议会倾向于让夜色镇另设治安局。在这之前,我是不是应该涉入你们的内部安全工作,确实没有法律依据。但是,是你先开口对我咨询关于凶杀的意见,所以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志愿者。我相信我这个志愿者远比你的手下人,和你本人有经验。我刚才不是下命令,而是提出能让我尽最大程度帮忙的条件。你可以选择不满足这个条件。”
    “您的观点真是直接明确,乔贞大人。我得承认,一看到您进入现场,我的第一直觉就是试图寻求您的帮助。老实说,在我们这样封闭的小镇子,这么残忍的凶杀还是第一次见。我还真的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你接不接受我的帮忙?”
    “劳烦了,乔贞大人。我会尽力满足您的要求。”
    约瑟夫身子微微前倾致意,不如鞠躬的庄重,但比点头更正式。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露出丝毫的笑容,但很难说是不友好的。
    “那么,我有这些要求。”乔贞说。“第一点已经提过了,在鲍尔的妻子苏醒后立刻……不,确认她思维清晰,说话没大碍之后通知我来询问。第二,马上清点鲍尔一年以来的交易账本,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比如巨额的赊欠。第三,讯问每一个学徒,让他们说出昨天的行程,并且确认工房有没有失窃。暂时就这些。”
    “第二件事我不太理解……清点账本,想必是为了判断这是否经济纠纷引起的谋杀,那为什么要把时间段限制在一年呢?”
    “为了经济纠纷而犯案的人会尽量掩饰自己的罪行,而不是这样安排一场展示效果夸张的屠杀。更何况,他是做实战武器交易的,没有人会因为一、两把铸铁长剑的价格就行使这种残杀;假若有必要的话,凶手就会是有一定实力的大客户,而这类人不会将经济纠纷拖得十分长久,才决定下杀手。总之,调查交易账本只是为了保险,所以不用花费太多精力和人力,调查一年份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乔贞并没有说出这一点:一年前也正是夜色镇遭到强盗袭击的时候。他相信约瑟夫能够察觉到他的刻意疏漏。无论如何,乔贞倾向于这件杀人案是和守夜人有密切联系的,但在还不清楚约瑟夫信任他到何种程度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在态度上有所保留。
    他开始回忆昨晚上的那一幕。作为守夜人武器的供应人,鲍尔在镇民中建立起虚假权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不是首次在公开场合嘲弄斯塔文,让内拉妮难堪;这些行为的破坏性,也许不会招致如此的仇恨——但它确实有可能在斯塔文阴暗的人格中放大。
    但那块招牌对斯塔文来说,稍微重了些。昨夜的闹剧和鲍尔的死应当只是巧合,乔贞心想。
    更何况,尸体是在成直角相邻的工房与住宅之间的院落发现的。院落的另两侧让山壁围绕,要进来必须经过工房或住宅其中一处。
    “约瑟夫,目前有没有发现强行闯入的迹象?”
    “不,所有门锁都是完好的。”
    这么说凶手很可能是经过鲍尔的同意才进入屋子。
    “乔贞,”约瑟夫打断了他的思考,“我理解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对达莉亚夫人的安全问题感到担忧。在这点上,我要替哥哥……不,代表整个夜色镇对你道歉。”
    乔贞注意到,自己先前不经意间略去了对约瑟夫的敬称,而对方也做了同样的事。这并不是表示亲近的行为——至少从约瑟夫石膏像一般线条精确的表情上看不出——更像是他又一次对守夜人自主地位的强调。乔贞觉得没什么,因为在意识平等的前提下进行合作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个累赘。
    “道歉?为什么?”他说。
    “因为……这件事应该只有哥哥,我,还有书记员达尔塔知道。因为哥哥害怕会影响到达莉亚夫人对夜色镇的评价,所以决定瞒住你们。现在看来,这是非常不谨慎的行为。我建议你去哥哥的办公室,让他说清楚,毕竟我了解得不够详细。你就对他说,我已经把那封信的存在透露出来了。”
    “信?”
    “没错。一封在二位来到之前,送到政府大厅的信。你现在就去吧,越早了解越好。这里的事情我会按要求处理的。”
    二十分钟后,乔贞在艾尔罗的办公桌前,看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拉开抽屉,把右手探进去。信放在最里面的一大堆文件下,艾尔罗肩膀几乎撞到了桌子才掏出来。他尴尬地笑了笑,又觉得这笑实在是不合时宜,无奈地合起嘴唇,把信递给乔贞。
    “什么时候送到的?”
    “您二位到夜色镇之前的三天。就塞在大门的门缝下,一大早就有人发现了。乔贞大人,我实在是没法表达自己有多深的歉意……”
    “那就免了这一步。”
    乔贞把信展开,内容非常简单:
    一旦让军情七处的走狗踏进夜色镇,噩梦将降临。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所有字母是从印刷物中裁切下来,再拼凑上去的。
    “艾尔罗镇长,你以为这是什么?一个恶作剧,不值得告诉我们?这个人有所准备,不想留下笔迹。就算真是恶作剧,你也得想办法把他抓住,因为这可算得上是非常恶劣的骚扰行为。”
    这番话自然而然又引起了艾尔罗没有止境的道歉和自我批评,但乔贞只当没听见,开始琢磨威胁信的语气。写信人在警告“会有不幸的事发生”的同时,也暗中指涉“军情七处的走狗”就是“噩梦”。达莉亚以特使身份探访夜色镇的消息,早就在一个月之前就通知过了,可以说这封威胁信似乎出现得十分匆忙。
    鲍尔的死法倒真的称得上是噩梦,但两者之间的联系倒不是乔贞现在首要考虑的。他把信收进兜里,打算立刻去找到达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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