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文停住了一会儿,没回头,继续朝外走,但是在门口让另一个人给拦住了。屋内的哄笑声已经消散,人们知道将要有事发生,一些或许会比单纯的嘲弄更有趣的事。他们盯着斯塔文,一双双眼球就像露出黑色海面的礁石尖端,突兀而缺乏生气地等待着。
    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斯塔文转过身,看着那名喝令他站住的男子。
    “那是谁?”乔贞问老板。
    “他是铁匠鲍尔。”
    “戴钻石戒指的铁匠?这倒很少见。”
    “这家伙可是镇里少有的有钱人呢,比埃伯洛克一家都富裕得多。他的工房包揽守夜人武器的订制、修理都好几年了,还用这一点来做宣传,搞得名声很大,已经在外地开了几家分店。”
    乔贞注视着鲍尔。他大概五十来岁,有着铁匠特有的结实体型。刚才下楼的时候,暂时把目光移向乔贞的人之中也有他。既然他在镇中是个名人,那么不可能没听说过乔贞的身份。现在明知七处探员在这儿,却还要做这么一番演出,虽然有一些喝醉了的迹象,却仍然是非常不小心的行为。他要以这行为表示这是他的领地,证明周围的人会为了取悦他而嘲弄斯塔文,或者是试图傍着他来获得一些虚无的力量:只有他才是黑暗中唯一一堆篝火的拥有者,而其他人只能立在寒冷的泥浆里,乞望着能够分享他所拥有的光和热。
    “有事吗,鲍尔。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我得回家了。”斯塔文说。
    “你很不友好,斯塔文。我看见你做了一件非常不适当的事——也许别人没注意到,但我可见着了。鉴于你是可敬的贵族大诗人,也就怪不得一举一动都得让我这种干粗活的人关注着,我可真想从你那儿学来一些真正的绅士举止呢。要知道,下个月我得到外地参加一位伯爵的晚宴,得学会表现得像个斯文人才行。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我不明白,鲍尔。你的话完全没有逻辑。我建议,不要浪费我们各自的时间……”
    “好吧,我直说了。虽然放着不管也可以,但是既然你这么不知趣……”鲍尔走到方才试图诱惑乔贞的红衣女子身前,把她拉了起来。“你进来的时候非礼了内拉妮小姐。你在她这里——”他拍了一下她的臀部,“捏了一把。”
    店堂里一阵哄闹。有嘘声,也有口哨声。内拉妮不知所措,对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件事情没有丝毫准备。她一直独自喝着酒,并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听清楚鲍尔指控斯塔文的罪行。
    “你在说什么……?鲍尔。”她瞪着他。“你又喝昏头了。”
    “不要太关心我,内拉妮小姐。你这样说不定会让我没法原谅斯塔文的行为——当然,我只是认为一个绅士不该做出这种事,才试图矫正而已,倒不是说我羡慕他。内拉妮,你说呢?我没有什么可羡慕斯塔文先生的,对吧?”
    “你真是无聊。”
    内拉妮一边说,一边试图把手腕从鲍尔的掌中抽出来,但鲍尔加大了力度,同时把手举高了。比他矮小不少的内拉妮,脚后跟几乎就要提了起来。
    “噢,我无聊?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鲍尔说。
    众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内拉妮身上,哄闹声又高了一重。斯坦文说了句“我,我刚才根本就没有从她面前走过”,但是因为嗓音的含混和时机不当,完全让众人发出的噪音给淹没了。
    “鲍尔,你不怕你老婆听见这句话吗?”有一个人说。他是和鲍尔较相熟的人,试图用这个虚假的问题来活跃气氛,同时宣扬自己拥有拿鲍尔的婚姻生活开玩笑的特权。
    “当然不,因为我有一个好老婆,不会不经我同意就溜出厨房。”
    这句话如果出自戏台上,由喜剧演员念白,或许是还不错的讽刺和自嘲;但是在如此情境下,让鲍尔这样的人说出来,就只不过是一句低劣的男性笑话而已。它得到了鲍尔预期的效果:一阵可谓是哄堂欢闹的笑声,有的人用手掌,甚至空酒瓶瓶底砸桌子。
    “小心些别弄坏了东西,”老板尽量扯开嗓子。“双倍!记住店里的规矩,赔双倍!”
    “别这么大惊小怪,”鲍尔回头对老板说,“大家难得这么开心,你为什么偏要扫兴?真要弄坏了什么我包赔。”
    接下来是一阵针对鲍尔的鼓掌和欢呼声。这些镇民们仿佛戴上了统一订制的面具,他们看不见还僵在门口,抱着包裹试图用不起眼的声音给自己争辩的斯坦文;他们看不见手腕让鲍尔给捏得发紫,失神无措却又心怀愤怒的内拉妮。
    眼前的一切证实了乔贞的猜想。鲍尔的目的不是斯塔文也不是内拉妮,而是展示他自己。他的行为,类似于强盗集团的头目在手下面前挥舞武器、斩杀俘虏的把戏,只不过他并没有在镇民的心中植入恐惧。但是,用非暴力的行为笼络起来的人心,往往不容易遭到背叛。他能从鲍尔上翘的眼角、饱满的双颊中能看到他的满足。
    刚才鲍尔回头对老板说话的时候,瞥了乔贞一眼。他把方才接触过乔贞的内拉妮卷入风波的行为,就算谈不上宣战,至少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挑拨。争夺异性是最原始的宣扬权势的方式,只不过鲍尔的行为至多是地穴中的虫鼠,而不是草原上的雄狮。
    但是乔贞不打算应战。他没有理由。我能怎么做?上去说请放开这位淑女,因为你让他陷入了窘境?那只会成为一种迂腐的见义勇为——也就是说,多管闲事。镇民们是对这处戏的三个主角有一定了解才会这么投入:斯塔文的阴郁,内拉妮的私生活,鲍尔的自我显耀都在他们的预料之内。如果乔贞上去阻止这实际上没有违反任何法规的事,只会让他显出对小镇生态的无知——更重要的是,会让散播恐惧的军情七处这一概念变得滑稽起来。
    乔贞不打算冒这个风险。他没有理由为斯塔文和内拉妮出头。他对斯塔文的印象并不好,达莉亚更是十分厌恶他;而内拉妮,他为她买了一杯酒——那又如何。
    但是,如果彻底地置之不理,也许会给鲍尔提供错误的讯息,让他误认为自己可以随意在七处成员面前撒野。所以,乔贞打算利用“过于喧闹会影响楼上的七处特使休息”的理由,把这些闹事的赶出去,让他们到外面解决。这是唯一一种守住自己的领地,又不显得过分迂腐的办法。
    没错,就该这么做。丝毫不偏颇,只站在军情七处的立场。
    但是他没有马上这么做。他在犹豫;脑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告诉他,看看斯塔文和内拉妮的眼睛,看他们紧绷的身体。他们并不是模范镇民,各自都怀揣着一些肮脏的东西,但这样就真的足以让两人成为群鼠中的牺牲品?酒味、汗味、食物的气味在空气中融合、变质成一种见不得光的,潮湿的腐臭。
    假若还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候,阿尔泰娅进了门。屋子里静下来不少,许多人把目光转向了守夜人指挥官的养女。她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斯塔文,又看了看仍然抓着内拉妮的鲍尔。
    “阿尔泰娅小妹妹,这是大人的聚会。你怎么还不回家?难道是迷路了?”鲍尔说。
    “不,我是在外面听见了你的声音,才专门进来看看的。不出所料,你又在玩那些下流的鬼把戏。”
    “下流可不是小孩子该用的词。而且我只是和自己的熟人玩玩……是吧,内拉妮?”
    “斯塔文先生,你可以回去了。”阿尔泰娅说。“知道我为什么不爱上你的课吗?就是因为你总是让这样的家伙给唬住。”
    斯塔文一言不发,最后环伺一下现场,钻出了门。
    阿尔泰娅走到了鲍尔面前。
    “放开内拉妮小姐。”她说。“你是在骚扰她。”
    “噢……我们的阿尔泰娅小姐又在玩正义的守夜人游戏了。内拉妮小姐交情和我好得很,相信在座就有几位休息中的守夜人可以证明,不过让她走也不是不可以。我唯一担心的是,你要代替她,恐怕还早了点。过两年再来找我吧。”
    话毕,他再次因为自己毫无品味的笑话大笑起来,并且试图以此来带动观众们,但他失败了。一是因为只有少部分的人应和他,二是阿尔泰娅接下来的行动让这少部分人也噤了声。她一脚踢中鲍尔的胫骨,身躯庞大的铁匠跪倒在地上;内拉妮终于恢复了自由,慌忙退到一边。
    鲍尔嘴里爆出一连串脏话,剧烈的疼痛加上酒劲,让他没法站起来。“好你个小鬼,怎么敢……”他上半身往前倾,想去扑住阿尔泰娅。阿尔泰娅亮出了小刀,用刀柄底端击中了鲍尔的鼻梁。他捂着鼻子,身体朝侧面倒去,撞倒了酒桌,嘴里喊着:“……天杀的!我……竟然敢打破我的脸……我会向镇长投诉!……别再想让我给你们打造武器……”
    “随你怎么说吧。”阿尔泰娅擦了擦刀柄上的血。“不给守夜人打造武器?谁会相信你有这个胆量。在座的各位,是他先扑上来的,你们看见了吗?”
    有一些参加了起哄的守夜人,生怕惹怒指挥官的妹妹,影响自己的前程,便连声说“是”,“是鲍尔先下手的”。
    “那么我做的就是正当防卫了。不用负任何责任……”
    就在这时候,阿尔泰娅偶然和乔贞的眼神接触了。乔贞从她明显的惊讶表现看出来,她原先并不知道他也在店里。
    阿尔泰娅立刻别开了眼神,动作有些别扭地把小刀收好。
    乔贞突然有些想笑,因为阿尔泰娅学来了今天早上他的那一套:如何让自己有正规理由伤人,不负责任。
    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今天一大早,鲍尔就特地换上了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整理发须;因为这是他很重要的一天,他要见很重要的人。
    如果处理得当的话,这会变成自己特别幸运的一天。
    但是几个小时前,在血鸦旅店的众目睽睽下出了丑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
    为什么会在这么重要的一天让小姑娘给打破鼻子?
    虽然很不忿,但他一向自认为是一个能够自我调整的人。也许是因为玩得太过火了,他想。他打算尽力补救,好让自己在见到那位重要的人之后,把运气扭转过来。
    他错了。
    现在,他躺在自家的后院里,几乎看不见天空,因为鲜血灌进了眼眶里。
    他能听见对方用那玩意砸向自己的脸的声音,能听见空气受到压迫俯冲而下,随后是视线的完全黑暗——
    太痛了我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事血很多血流出来我听见了血的声音
    这一次把他的鼻梁骨完全砸碎了。他还能呼吸,还能看见那东西从自己的脸上移开,眼前又出现了暗红色的天空。然后又是一次黑暗的下沉——
    不要再打了我会死的你还不明白吗我要活到明天,我要打造更多的武器还有赚更多的钱
    他的右眼球碎掉了。两颗牙齿掉进了喉咙里,又顺着咳出的鲜血滑落出来。这次他听到了击打他的武器抬起,扯起了黏糊的血浆丝线的声音。
    谁来。救我。救。我。救。
    鲜血浸过了他右手上的钻石戒指,然后渗入土地。
    夜雾中传来几声狗的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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