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喜妹忍不住抱怨的:“您怎么瞧上的都是一家的兄弟呢?”
    白昼听闻,不禁哑然失笑。祂从未对妫海家的三兄弟有过任何想法,不知喜妹是从何处得出来的结论。
    不过祂对妫海境的耐心确实比对其他人多一些,这大概是因为他很识趣,总能说些让祂觉得有意思的话题。
    所以神明的耐心不至于消耗殆尽。
    “我无心权势。”妫海境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皇兄有凌云壮志,我却只想得一人心,白头终老。”
    白昼诧异:“境王殿下竟然会有这个想法,我还以为你也有夺位之心。”
    帝王家的真心经不起考验,白昼道:“只怕你这么想,别人不这么想。”
    白昼从袖中摸出一颗棋子,放到棋盘上,微笑看他:“你输了。”
    “是我技不如人。”
    妫海境这些天与祂下了好几盘棋,一次都没有赢过。
    他每次也只能待一盘棋的工夫,就会被祂赶走,有时候祂心情好些,就会赶他赶得晚一点。
    其实今天白昼悄悄作弊了,作为神仙,想要赢一个凡人,再容易不过。
    祂竟有些心虚,同时也惊诧于妫海境的进步神速:“想不到你还挺有领悟能力。”
    神有漫长的生命,足够把一门技艺研究得出神入化。在很久以前,白昼还会特地跑到人间找人下棋,其中不乏古往今来的棋艺大家。
    这世间没有什么难学的东西,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惟手熟尔。
    可妫海境的领悟能力无疑是超凡的,他竟在短短时日里,在与祂的对弈之中,汲取了数百大家的精华……白昼无意说了一句:“你倒是挺适合修仙的。”
    可妫海境却说:“仙人寿命漫长,未必是一件好事。”
    “人人都想成仙。”白昼饶有兴致地问他:“你竟然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仙人追求长生之道,但不是我想要的。”
    白昼纠正他:“你错了,修仙之人追求的从来不是长生之道,也不应该是长生之道。”
    “那应该是什么?”
    “见微而知众生。”
    见到他茫然不解的模样,白昼心中暗笑自己,怎么今日偏多此一举,做了为人解惑的先生。
    不过祂从前是收过一个学生,是祂从极北之地捡回来的,虽是男子,但资质不错,又苦苦哀求白昼收留他,白昼善心大发,把他收做了徒弟,后来白昼发现他有不轨之心,就将他赶了出去。
    白昼一共收过四个弟子,除了这一个之外,其余都是女仙。
    不过当先生这个事情,实在是叫神仙也头疼,等到白昼年岁稍长,与祂同时代的神明陆陆续续地陨落,祂便彻底地隐居在合虚山上,隐世不出。
    神的时代总要结束,人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只是白昼没有想到,人间会发生这么多变化。
    也许这就是祂提前醒来的原因,祂感受到了世间失衡的力量。
    妫海境还不能理解这六个字,就问祂:“什么叫做知众生?”
    白昼轻声说道:“世上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富人也有穷人……你是男人是富人,可曾知道女人、穷人的生活?京城之大,也有不守王法的地方,境王殿下不妨去看一看,也许知道什么叫做众生。”
    白昼并没有想过自己的这番话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说完这番话,祂就将他赶出去了。
    于是妫海境在城内徘徊许久,最后来到了城中有名的贫民窟,他几乎是刚踏进这里就被人盯上了。
    只是碍于他是一个健壮的年轻男子,天色又没有全黑,三三两两的流浪汉停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声地议论着。
    但是那些拉客的女人可没有这么“含蓄”,扭着腰肢向他招手,她们比以往更加热情,一方面指望这位客人出手阔绰,另一方面又在这种非人的境遇中生出一些“痴心妄想”:万一能攀了这根高枝,从此就能彻底脱离这片泥泞。
    妫海境开始变得疑惑,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巫马姳和自己说的“知众生”,可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
    只是在他看来,这些沦落风尘的女郎是自甘堕落,并没有人去勉强她们。
    妫海境躲开女郎们拉客的手,继续往这条小巷的深处走,小巷的深处有一股腐败的味道,像人身上的腐烂味,也像食物放久了的馊味霉味。
    躲开那群拉客女郎之后,里面的巷子愈发狭窄,也愈发曲折。他看见有个女娃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她并不敢反抗,只是环抱着脑袋缩在地上,尽可能地保护自己。
    而欺负她的人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娃娃,见到妫海境出现后,一哄而散。
    那女娃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十分懂事,见恶人离开后,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脚往家的方向走。
    妫海境于心不忍,他是战场上的杀神,但这并不表示他的心坚硬得像石头。
    妫海境把女娃送回了家,他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就察觉到四周藏在暗处的视线,不怀好意的打量。
    纵然是上过战场的妫海境,也在这幽深的小巷中感到了一抹寒意。
    女娃和她的阿姊相依为命,等到了女娃的家里妫海境才知道,她的阿姊也是一位站街女郎。
    只是女娃尚不清楚她的阿姊在做什么,只能愤怒地反击每一个向她们释放恶意的人。
    “阿姊是好人……”女娃稚嫩的脸上写满倔强与不屈,“阿姊没有做过坏事……”
    出人意料的,那位阿姊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郎,实在很难将她与风尘女联系在一起。
    她自称秋芸,向妫海境道谢,又留他喝茶。
    “公子是要来这里找人吗?”秋芸一眼就看出妫海境的身份非同寻常,他这种身份的人,怎会到贫民窟来?
    妫海境摇头又点头,他好似明白白昼要他来看什么,又不太明白。
    他犯了一个富家子弟的通病,在临走前劝说秋芸:“这里鱼龙混杂,为何不搬到城中的居民住所去?”
    秋芸垂泪不语。
    反倒是妹妹见姐姐哭泣,对妫海境怒目而视:“你懂什么!难道是我们不愿意住在城里吗?”
    秋芸训斥了妹妹:“不许无礼。”她向妫海境投去抱歉的目光:“城中租金太贵,也没有提供给女子的生计。我知公子不耻我的行为……”
    秋芸坦然地说道:“秋芸没有选择,倘若有一份养活我和妹妹的活干,哪怕是累一点,我也是愿意的。”
    但是她并没有选择。
    妫海境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留下一些银俩给她们。秋芸倒也没有客气,对她而言,填饱肚子远比要脸面重要。
    “公子如有什么事情,秋芸必定知无不言。”
    妫海境想了想,便问她:“你知道如何讨一个女子的欢心吗?”
    第18章
    “原来公子有心上人。”
    秋芸此话一落,妫海境竟然变得慌张起来,他急急否认:“不——”又变得沉默。
    他从前并未想过会对哥哥的女人动心,可他无法解释自己这些日子的作为。
    秋芸自幼生长在鱼龙混杂之地,早就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她低头,以手半遮住面容笑:“公子这样身份的人,也有得不到的女人吗?”
    妫海境不喜欢她轻慢的态度,觉得此女久居风尘之地,说到底染了许多不好的习性。
    妫海境冷声开口:“我对她并没有那个想法。”
    他并不敢去肖想祂,他与祂下棋博弈的时候,甚至不敢抬头看祂的眼睛,祂于他,便如高原冰雪,洁白而不可侵犯。
    秋芸问:“那公子对她是什么想法?公子难道不想和她在一起?”
    妫海境却沉默。
    秋芸又问:“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妫海境沉吟片刻,道:“祂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我不知道祂喜欢什么,祂好像并不在意我,但是也不在意其他人……”
    秋芸心里嗤笑一声,她已经见惯了这种戏码,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觉得特别,男人们把这称之为爱。
    不过秋云仍然温声细语地说道:“女子所求无非是一颗真心,免受风雨漂泊之苦,若遇良人,便是造化。只要公子能让她相信,公子是她的良人,我想她没有理由拒绝。”
    在这个世道,女子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不是不能,是不被允许。所以前半生靠父兄,后半生靠丈夫。在世人眼里,女子总归要嫁人的。
    妫海境思索秋芸的这番话,觉得不无道理。巫马姳先是兄长的未婚妻,如今又被陛下纳入了后宫,辗转于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也没有人过问她的意见。
    兄长和皇帝都给不了她唯一和安稳,但是他可以做到。
    妫海境的视线又落到秋芸身上,道:“我会叫人帮你们另寻住处,就算是你今日帮我解惑的报酬。”
    秋芸却不愿和这样的男人扯上关系,他看上去非富即贵,她并不想被他的家人找麻烦。
    可他提到了自己的妹妹:“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既没有自保的能力,也会连累你的妹妹。”
    妹妹正躲在秋芸旁边,十分依赖地抓住她的裙角。
    秋芸不禁蹲下来,用指腹轻抚妹妹的脸颊,妹妹的年纪虽小,但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那男人说的对,她们住在这里始终是不安全的。
    于是秋芸没有再坚持,转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她知道这或许对男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对于她这样在泥潭中苦苦挣扎的人来说,贵人随手往水里扔了一根枯木,也成了祂仅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妫海境没有久留,临走前突发奇想,问了秋芸一个问题:“女子所求,都是遇良人,安稳地度过一生吗?”
    秋芸愣了一下,点头说:“是,至少对秋芸来说是这样的。”
    可她身边的女娃童言无忌:“我不要,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总有一天,谁也不能欺负我和姐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一块没有杂质的黑色玉石。姐姐却笑话她的天真,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女娃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倔强,第一次顶撞姐姐:“他们总是骂我欺负我,不过是因为我打不过他们,如果我能打得过他们,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
    于是妫海境蹲下来,与女娃平视,他为她眼里的恨意吃了一惊,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秋芸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眼泪像珍珠一样滚落,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妹妹的肩膀叹气。
    她无法戳破妹妹像泡沫一样的幻想,也许她小时候也有这样天真的愿望,现在不还是流落至此。所以她对妹妹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她能找一个好人家。
    也许嫁人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至少不会和她现在一样差。
    秋芸眼泪涟涟地看向面前这个男人,他如救世主一样出现,成了最后的希望。
    这对妫海境来说确实只是举手之劳,他道:“那我给你请个师父,教你武艺如何?”
    那日夕阳在门口的小水塘里洒下鱼鳞一般的金光,男人的影子很快消失在巷口。
    秋芸抱着妹妹,如梦初醒一般落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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