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道:“快落雨了,赶路吧。”
    第46章 相思
    连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元蘅踩着泥泞的水往旧宅去, 才叩了门,元成晖身旁的随从从门缝里瞧清楚来人,这才开了门。
    她没有犹豫, 径直入内了。
    元成晖正在喂鱼,手心一小捧的鱼食被他细漫地投入陶缸中, 看着里面两尾鱼争相抢食。他闻声看向元蘅, 才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元大人。”
    元蘅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而是往跟前一坐, 道:“父亲。”
    “当不得你这父亲。”
    元成晖将手中鱼食尽数投水, 面色愈加冷了, “那日有旁人在此, 许多事不能与你说清。你入了启都就想斩断风筝线, 实在是翅膀硬了。若非我另外派人入都, 只怕不知你早就将冯安收买了, 我说他传回来的书信与坊间传闻怎么差别那么多……”
    元蘅平缓一笑:“没有收买,拿命威胁的。这还是父亲教我的, 若要人死心塌地为你做事,就要用利益捆着他。如今女儿学得不好么?父亲总是想要我不争元氏家业, 又想我顺从听话, 世上哪有这般两全其美之事?究竟我如何做, 才能叫父亲安心呢?”
    “辞去翰林院之职,重续与越王的婚约。你生而为世家女, 就要担起世家女的责任。”
    元蘅道:“难为父亲亲自入启都来寻我,想必是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了。那您就应该清楚, 过往不可能, 日后更不可能了。”
    元成晖没想到她如此坦然,登时气得语塞:“难不成, 你真如传闻中那般,与、与凌王闻澈……”
    元蘅答:“是了,又如何?”
    说出这句话,是连元蘅自己都没想到的。过往她只想着隐瞒最好,无论是对闻澈还是对自己,这份情意都是阻碍。可今日话赶话将实情告知元成晖时,她没觉得不好,反而释然。
    元成晖看着水中欢快的鱼儿,忽然嗤笑出声:“就算是,又如何?一去江朔,生死不知归期不定,能成什么事?”
    尽管他们父女之间关系不亲近,但毕竟十几年的情分,元成晖最了解元蘅的软肋,知晓怎么说才能让她在意。
    可是一反常态,元蘅分外平静。
    “只有父亲觉得世间姻缘是为了成事。如若不然当初不会娶我娘罢?安远侯府给您的助益究竟有多少,能让您重振衰落的元氏,在衍州站稳脚跟?你若待她有半分情义,继室的一双儿女就不会只比我小三岁。”
    “你终究怨我?”
    “从未停止。”
    因着要赶早去文徽院拜访杜庭誉,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漱玉便入内催促,谁知却正逢上元成晖的打量的目光。他似乎有些认不出漱玉,又觉得眼熟多看了一眼,旋即摆出长辈般温和的笑:“漱……玉?”
    只是这两字,却不免让元蘅的心一颤。她将漱玉挡在自己身后,音色比方才还像在冰中淬炼而出的:“别让我更恨你了!”
    元成晖被这一声震慑住,久久无言。
    “我娘,我,漱玉,闻澈……你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算计!可我凭什么被你摆布,我到底欠你什么!就因为你生养了我,我就必须这辈子被你困死,永远不得解脱么!你待姜牧就半分愧疚都没有么?你又觉得,柳全为何要反!你就从未想过自己的错么?元成晖,别让我更恨你!”
    漱玉不知这种剑拔弩张的僵持是因何而起,但她看向将自己全然遮挡在身后的元蘅时,又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无论过去多久,漱玉都会记得那样的暴雨天,娘亲刚给她煮了爱吃的桂圆粥,说过两日父亲就会归家。可是他们没有等到姜牧回来,只等到了一众官兵,将姜府围了彻底。
    漱玉害怕,被娘亲藏于桌案之下。
    她那时年幼,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等一切静寂下来时,她才敢出来看一眼,看着那些被暴雨冲刷的血水是如何蜿蜒着流入泥泞的土地,四处都是刺鼻的腥气。倒地的是她的娘亲和阿姊,以及姜府百余仆从。
    她哪里也不敢去,只是呆滞着坐于血泊当中,被暴雨淋得透湿,如同一只足够狼狈的弃犬。后来的记忆太过于痛苦难堪,她又被冷雨泼得浑身僵硬,根本就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捱过了那一夜。她只知道在雨停之后,她被人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稚嫩的女声划破恐惧,将她一把拉出来,道:“姜揽月,跟我走……”
    后来世上再无姜揽月。
    她更名漱玉留在了元蘅的身边。元府之人都不认得她,这也使得她能有容身之处。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勤谨本分,就不会给元蘅带来旁的困扰。
    元成晖从不关心元蘅,更不关心元蘅身旁的侍从。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特意唤了漱玉的名字。漱玉再糊涂此刻也该明白了。
    被元蘅扯着衣袖离开旧宅后,她忽然再无法挪动一步,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终于还是哭泣出声了。
    “对不起……”
    元蘅的心软了,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肩:“别哭。”
    漱玉泣不成声,许久才道:“我还怪你,为何要服软妥协往启都来。谁知,竟是我拖累你了么……”
    清晨的街巷中甚是静寂,哭泣声是那般清晰。
    元蘅本不想跟她说这些。
    身上背着那样的血仇,这丫头本就容易想太多,让她知道这些只能是负担。可是今日她实在是容忍不了元成晖的再次威胁,才忍不住发作的。
    元蘅替她擦拭了泪痕:“你觉得我官至翰林侍读,是被你拖累了,还是因祸得福了?某些人是福星还不自知,在这里哭哭啼啼惹人笑话!”
    分明前一刻还在崩溃痛斥元成晖的人,此刻就说笑着哄人开心。
    元蘅道:“我认识的姜揽月恣意潇洒,使得一手好刀法,唯独不会哭。”
    漱玉答:“可姜揽月死了。”
    元蘅轻笑:“姜揽月会堂堂正正地活过来,元蘅也会,我保证。”
    ***
    赤柘部的六公主下嫁西塞,从此北成边境线外两虎狼之国彻底达成结盟,在江朔外形成一道铜墙铁壁,不仅打不动,而且还时常进攻骚扰边关城池,百姓不堪其扰,久而久之便再无人居,即便水草丰茂却只能沦为无人的死城。
    因闻澈和梁晋都在江朔,而北成南境的俞州却虚空。赤柘部表面上仍旧在江朔周旋,实则早就与北成南部小国和部落暗通款曲,趁南部虚弱乘势而入。
    诸般权宜之后,梁晋还是选择回到自己应当驻守的俞州,便顾不得江朔的困境。
    就在朝中之人都觉得局势艰巨,单凭江朔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时,闻澈却以力挽狂澜之势,重新清洗不够严整的江朔军队,组建了一支江朔精骑,足足有两万之众。
    原本时日紧促不够准备,谁知开战后却并未惨败,而是将赤柘部再度打得节节败退。
    除此之外,为解决粮草运输的官道盗匪横行,军队粮草辎重不足的状况,闻澈特意知会凌州粮草不走官道,而是顺着保原山的山道运输,从而得以解决。
    因着此次赤柘部联合甚众,战事持久将近三年。
    也就这两年有余,让朝中人对凌王的治军能力刮目相看,才知他原来并非是过往的混账模样。那些等着他客死在江朔的越王党羽未免汗颜。
    赤柘部终究支撑不起过久的战事,这两三年慢慢地磨伤他们的战力,终究是比过往与梁晋对战之时还要元气大伤。为了尽快结束这漫长的对战,于宣宁二十三年冬,闻澈亲率所建的精骑深入西塞营地,将他们的王子,赤柘部六公主的夫君给掳了回来,还顺手烧了他们的粮仓。
    宣宁二十四年,初春。
    虽已入春,但是江朔河面上的冰碴仍旧未化,原本在春夏奔涌不止的河流,如今泥泞滞涩,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闻澈擦着自己的腕带走出营帐之时,天已经大亮了,但是呼吸间仍旧是冰凉不止的风。无论在江朔待了多久,他都无法习惯这里冬春的凛冽的寒风。
    抵唇轻咳一声,他将腕带束好,头也没回地开口:“此番回启都,至少要带一千精骑。”
    徐舒愣了下,以为他是在说那位月前才捉来的西塞王子,道:“只怕一千不够,万一路上有人截……”
    闻澈“嗯”了一声,抚摸着自己的骏马良驹,随手添了草料:“是要防备,但若真有人要截,再带上三千都不够。最好的方式就是,分头回去。我说的一千人,是为了防止回了启都之后,手中无兵会局促,而不是防备半道截人。”
    “那……”
    闻澈道:“今夜,我只带几十亲卫先行一步,由我亲自押西塞王子入都。至于那一千人,由你回启都之时带着。届时不必备囚车,等那时他们意识到西塞王子不在铁骑护送之中时,我已经将他押送入都了。如此,最周全。”
    话虽如此说,如今只是战事初歇,赤柘部和西塞的内应在北成不知有多少,也难说有望族世家勾结外敌,只带几十人就回启都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决定。
    但是徐舒又知道闻澈做好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也便没有阻挠,转身去安排护送闻澈回启都的人手了。
    徐舒刚走,闻澈才在冷雾中,从怀中取了绢帛书就的书信,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都开始模糊不清,甚至浸染了血迹,是他受伤时弄脏的。
    信中熟悉的簪花小楷,却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保重自己,莫要分心。
    快三年了,他往启都写去无数的信,逢年过节也好,平素战事不忙也好,他总归是没有忘记报平安。可那人却只回过这一句话。
    他甚至不知道如今算什么。
    当日他在气头上,又逢上战事过于紧急,便没有与她辞别直接离开了。
    他原本想着,只消几个月便能有机会回启都见她。可谁知赤柘部如此绊人,这一绊就是两年多。
    闻澈苦笑一声,将信重新叠好搁了回去,缓叹一声,抚摸着骏马低声道:“当初没说一声就走了,如今她从不肯回我的信……是不是不愿再理我了?我当初只是气头上想闹一闹脾气,没想和她……没想和她分开的……”
    正吃草料的马忽然晃了脑袋,舒服地嘶鸣了一声。闻澈敲了它的头,道:“就知道问你不行!”
    可军营中人都觉得闻澈杀伐果断是将帅之才,除了眼前这个听不懂话的“马兄弟”,闻澈也实在不知该向谁说这些略显可笑的话了。
    忙起来之时尚不觉得情意磨人,如今即将回去,他却顿生近乡情怯之感。
    深夜他们作行商模样往启都去,为了让这个西塞王子不要坏事,闻澈自作主张喂了他蒙汗药。喂时徐舒都心惊,生怕闻澈没轻重,将这个关乎北成战况的人质给药死了。
    这药混在水中,这王子倒是老老实实睡了好几日。
    “行商”没经过衍俞琅三州西边的保原山,而是自江朔往东北方去,经过燕宁,直入纪央城。
    抵达纪央城时已经是日暮了,再经过没几个时辰就能到启都。
    但如今战事紧张,启都加了宵禁,一到入夜便紧闭城门,闻澈等人只能暂时在纪央城落脚休息,等天明再往启都去。
    扮成行商骗一骗路上行人也就罢了,这几十个身量魁梧的亲卫挤进狭窄的客栈时,还是格外引人注目。
    给他们安排了房间休息后,闻澈则留在正堂吃酒。
    酒自然是不能沾的,他也只是做做样子,不让众人对他们的身份有太多的怀疑。毕竟已经快至启都了,他宁可一夜不睡也万不能在此时出什么岔子。
    堂中还有几个吃茶的书生,正在谈论着今春要办的春闱。
    他们谈论得起劲,丝毫没察觉到闻澈也听得饶有兴味。毕竟离开的这段日子,闻澈的心思都搁在战事上,至于启都中的变化着实是一概不知的。
    一个书生道:“今科春闱协同主考的还是礼部侍郎,不过今年这位跟过去可不大一样,携着东西拜访的人不在少数,却都被拒之门外了。”
    “你若要跟之前的比,那确实……”
    闻澈听得有趣,便开口搭讪:“小兄弟,今年春闱的副主考,不是林延之了么?”
    书生蹙眉看过来,一脸的震惊:“自然不是他了。去岁陛下赐婚明锦公主和林延之的儿子,谁知亲事才定下,他儿子便暴毙而亡了。林大人心里哪能好受?便辞官了……此事闹得还是挺大的,你竟半点不知?”
    闻澈:“……”
    他连明锦被赐了婚的事都没听说。想来是这桩婚事未成,而他在江朔平乱忙碌,这些事自然是没人告知。
    闻澈干咳一声,又问:“那你们谈论的礼部侍郎是谁?”
    “你连那位修史有功,日转千阶,从翰林迁去礼部的女官都不知晓么?”
    闻澈霎时间耳中轰鸣,心口闷烫。他接下来想问的话堵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今,元蘅的近况,他竟还没有路上遇到的书生了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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