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的嗓音, 敌意未褪。门房一时语塞,低声认错:“原以为是姑娘的父亲, 不是外人。”
    “可他拿我当外人。”
    元蘅再度看向那些车马, “不必牵入府中了, 他坐坐就回去了。”
    衍州距离启都千里,元成晖一时未歇地赶来, 门房哪里会想到这父女有这般深切的仇怨,连在这里夜宿都不许。门房称是, 便将牵入马厩的骏马又牵了出来, 随意在府外找了地方安置。
    入了内堂,元蘅才发觉宋景在此。正与元成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宋景明显不耐烦, 但为着面子终究不能说什么。
    元蘅挑帘入内,与元成晖对视片刻,什么都没说,坐在一旁看向宋景:“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宋景显然很为难。
    他又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说,是安远侯不想见元成晖,特意派人将他从文徽院叫回来,让他简单待客。
    宋景素来纨绔,即使待客哪里不周到,说了什么不大好听的话,元成晖也无法计较。
    他支支吾吾道:“学业不大忙,司业准我告假一回。”
    元蘅接了侍女递上来的茶,这才缓缓抬眼看向元成晖:“父亲怎么有空入启都了?身体可康健了?”
    这等客套敷衍的话,元成晖一早就料想到了,只是真到了和女儿如此生疏的地步时,他心中又有了悲戚之感。
    元成晖尴尬地笑了:“入启都哪里有什么理由,左不过是好久没见你了,来看望。身体,已然大好。”
    “是么?战事一起就病重,战事一落就大好,父亲的病况也甚是有趣。”元蘅唇边的笑意不达眼底,轻抿了清茶,“元蘅在启都很好,今日看了,也该回了。侯府中是没什么待客之处,元氏旧宅已经收拾停当了,父亲今晚可以住过去。”
    听罢,元成晖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他想发怒,却又觉得在宋景面前不合适,便迂回地说有私心的话与元蘅讲,希望宋景退避。
    谁知宋景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舒舒服服地靠回椅背上,一手还摩挲着雕花木椅上的纹路,喟叹一句:“您是蘅儿的父亲,我是蘅儿的兄长,私心是一样的。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讲的呢?说罢,我就在旁听着……”
    “呵……”
    元成晖果真不再遮掩,指责道,“蘅儿,你如今是觉得,攀上安远侯府,就可以不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中了么?你若不是姓了元,真觉得在启都能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么?”
    虽他初抵启都,但亦明白元蘅夜深才回府,是因为去了何处。
    分明凌王与他有隙,可女儿却执意悖逆于他。若不是看在宋景还在此,他定要与元蘅论个明白。
    宋景忍无可忍,起了身便争辩:“哦,想来这科举,是元将军替她考的了?平乐集也定是你修的!如今翰林院中都没有闲言碎语,难听话却都让你这个父亲说了!她若是不姓元,兴许还没那么多人针对于她,日子不知好过多少!”
    两人就这般争吵起来。
    而元蘅却一直坐在远处没说话。许久,她轻轻地笑了。她缓慢地起身,像是已经不堪其扰,眉眼间一片冰凉。
    “父亲,我们谁欠谁多一些,我此时不想争论。但我不觉得你该在这里,在安远侯府,理直气壮地争吵。”
    元蘅格外地平静,平静到仿佛面前此人根本就不是生身父亲:“我不欠元氏什么,我也不欠衍州什么。衍州平乱之后,您递到启都的折子里,有提到我的名字么?”
    于元成晖心中,她又何曾是一个女儿呢。
    元成晖被扑面而来的冷淡和质问砸得晕眩,原本的硬气竟也软了下来,又惊又怔地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微挑了眉,元蘅笑得得体又冷漠,轻抚着腕间莹润的白玉镯,若有所思又带着不屑一顾:“罢了,不重要了。我只是看得清楚。您如今来启都是为什么?觉得我脱离了您的掌控,害怕了?可是父亲啊,当你逼迫我离开巢穴之时便该明白,我飞不回去了……”
    她从容不迫地给元成晖续了杯茶,元成晖瞧着犹豫稍许,仍旧接过来饮了。
    “茶也吃了,火气也撒了,父亲可痛快了?”
    她看向门外,忽地,庭院中出现有人倒地痛呼的声音。
    漱玉掀帘而入,面色极冷极难看,用力拎着那两人的后领,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扔进了堂中。
    那两人已经被用粗布绑了嘴巴和手脚,此时跌进来,剧痛地瑟瑟发抖。
    元成晖攥紧了手。
    正堂中的元蘅轻掀眼皮,吹了吹烫热的茶水,声音中尽是凉薄:“父亲,认得么?”
    “父亲人还没到启都,结果跟踪我的人便已经找好了。只是可惜了,身手不行,太丢元氏的颜面,便绑了替父亲教训一二。父亲不会心疼罢?”
    房中灯烛不够亮堂,皎洁月色顺着长廊涌入,映得元成晖面色成了铁青色。
    元蘅如释重负一般,起身走向那两人,接过漱玉递过来的短刀,轻抵住其中一人的下巴,用力抬起来,欣赏一般看着他的瑟缩。
    “父亲,他很害怕。以后不要让他做这种事了,万一我哪天下手没轻没重的,让他死了,可怎么办?”
    元蘅的笑意收敛许多:“如今江朔开战在即,赤柘若与西塞暗通款曲,一旦西北和西南勾通连结,就不免会波及衍州。此事尚未来得及宣扬,但已经不是什么小事了。父亲既然身体康复了,就莫要将心思放在我的身上,放在那些没有用的望族联系上,好好地回衍州加练燕云军,巩固城防,不要旧事重现。”
    短刀“当啷”一声落地。
    ***
    元蘅抬手点了香,清芬馥郁的气味便冲刷掉了她身上不够浓重的酒气。她点了烛火,端着烛台去往多宝阁去,借着跳跃明灭的光,挨个抚摸过。
    多宝阁中的暗格不止一处,她所作的画也没有全被闻澈带走。
    她展开其中一幅,看着上面的容与,指腹摩挲过他的发丝。
    门被推开,漱玉站在了她的身后,看着她这副模样,想通了今日她一切不同寻常的举止的缘由。
    今日的元蘅看起来格外憔悴。
    月光下的她身着单薄的雪色寝衣,半截颈子露在外面如玉似霜,依旧是令人动心的美人相,可今日就偏生落寞了。
    “姑娘……”
    元蘅闻声将卷轴卷好,回眸勉强一笑,道:“回来了?父亲安顿好了么?”
    “已送将军回了旧宅,什么都安顿好了。”
    漱玉能瞧出元蘅还挂念元成晖,但她的骄傲却不允许她软下态度来说好听话,最后父女见面就只能变成剑拔弩张。
    漱玉忍不住问:“殿下是……知道……”
    话说出口一半,漱玉便后悔自己口无遮拦,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及的。
    “他不高兴了。”
    元蘅提到他的时候,唇边还是漫起微苦笑意,“只是这回不好哄了。”
    她原以为容与离开后,自己再也不会对人动心了。容与就是这画中仙,与衍州的一切痛苦都截然不同。她原以为自己会在这场大梦里醉死不醒。
    可是闻澈便如同顽劣的藤蔓。
    只要窗纸稍开一丝缝隙,这藤蔓就能固执地伸进来,将绿枝绕满整间屋子,缠绕纠葛,从此再也不许屋中有任何灰败。
    垂下眼睫落泪时,元蘅才觉得疼。
    “你既对殿下有意,就与他好好说一说,何至于此呢?”
    元蘅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她从未遇见过什么场景,是能让她语塞的。可是当她望向惯常爱笑,但那时却泪眼朦胧,期许着她答话的闻澈时,心里却抽痛着无法答下去。
    纪央城的那一夜,她满心满意都是容与。
    诚然后来对闻澈交付了真心,但容与和闻澈,她也愈来愈分辨不清。
    元蘅的叹息仿若游丝:“我不该这么对他,也不能这么对他了……”
    “我这样的人,不值当再让他费心力了。”
    再度碰到闻澈,是在朝云殿上。
    他一袭团纹窄袖曳撒,神色虽恭谨却淡漠,见到元蘅入殿,他也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素来明朗的少年郎清冷起来,跟握着刀子刺人也没什么分别了。
    终究是大殿,元蘅奉上翰林院要上呈的文书后便欲退下。
    刚转身走,她听到背后的皇帝开了口。
    是跟闻澈交待的。
    “拖延不得了,今晚便启程,朕会拨两队精骑相随,届时到了江朔,万事可自行裁决,但切记要与梁晋商议过后再行事,你毕竟还年少气盛……”
    元蘅的脚步一顿,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处。
    皇帝察觉到她的异色,多问了一句:“怎么?元卿还有要事么?”
    元蘅喉间生涩,一时五味杂陈辨不清明,只得拱手再拜:“无要事,是臣失仪,臣告退。”
    他已经要走了。
    可能是早就决议好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告知于她罢了。
    这一行,要多久?
    是一年,两年……
    若是治军得当,军中人人信服,兴许半辈子都会留在那里。
    分明是她自己给他挑的路,曾经闻澈边吻她边说舍不得去之时,她还笑他幼稚。可如今这绵密的针却清清楚楚地扎在了她心上。
    若要分别,不当还闹着别扭。
    可又真的只是他闹别扭么?元蘅清晰地记得他那日的痛苦神色,又是费了多大的气力说出一句“送客”。
    他决心要走,是不愿再见她了罢……
    元蘅不动声色地拭去了眼角的湿润,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回府了。
    ***
    微薄暮色裹挟了整个启都,夜色如泼墨般沉重。天色愈发晦暗,狂风乍起,像是不多时就会降一场暴雨。
    闻澈身着武服骑着骏马欲出,可经过侯府之时还是勒马停下了。
    视线粘在熟悉的府苑,无边的愁绪被疾风吹得凌乱。
    徐舒看出他的心思,道:“此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了,殿下……去见见罢?”
    好熟悉的场景。
    他离开衍州入启都的那日,也是熟练地勒马盯着衍州城门看了许久。那时徐舒同样问他要不要入城。他那时说不去,是怕那些碎梦再扰乱他的平静。
    今日。
    他脱口而出的不去,是怕自己再也舍不得离去。
    只要再见元蘅一面,她的模样就能令他心软,从此什么气也生不起来。就算被当做容与又怎样,只要能在她身边留着就好。
    可他还是恨元蘅心狠。
    她为何连句好听的谎话都不愿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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