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耳听八方,明目达聪,他自己本身也是弟子,上次赴会之时也同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一般顾虑重重,难以置信。
    故而江潭索性上前一步,纳头顿首,对含光子拜礼道:“先生,口说无凭,以免大家误以为会陷人坑井,可否给江潭一个机会令我在众弟子前以身涉法演示一番。”
    “可以,但必要谨慎小心。”
    说罢,含光子往东挪了两步,让出了灵宝钟离筹盘正前方的位置。
    不过是钟离子带来?鼓学宫的四块棋盘,为何含光子会提示江潭要“小心”?揽月和穆遥兲也是满头雾水,百思不解。
    江潭在千人焦点,万众瞩目下走上讲坛来到筹盘面前,只见他并无立刻举动,而是倒吸一口冷气,脖颈间喉结涌动,狠狠地咽下口水,似是在做一番心里挣扎,众人皆能瞧得出江潭突生的闹心与纠结。
    前排弟子催促道:“江师兄,即便再宝贵,也不过就是一尊筹盘,何苦铺眉苫眼,拿班做势的。若是不行,跟先生道一声歉,退下就是。”
    江潭回头瞪了那冷言调侃的弟子一眼,语言上却不揪不採。
    他又立刻重新看着筹盘,专心致志的看着繁若银河星斗的筹子们,手指窃窃拣选靠近它们,似碰又并未碰到。
    看江潭那副举手不定、怯生生的样子,就像是筹子随时会从筹盘之上跳脱出来咬人一般。
    自告奋勇说要演示给大家看的是江潭,此刻畏而屏息不前、畏刀避箭的也是江潭,终究也不好评判江潭究竟是傲雪凌霜,真是模棱两可,无法下断言。
    不过能够肯定的是,众弟子们的耐心可远没有那么持之以恒。
    揽月和穆遥兲也饶有兴致的微微侧过头去,纷纷看向卜游。
    卜游可是?鼓盟会的熟客,以他的博见洽闻,广知事物,定然知道其中蹊跷。
    卜游接受到盘根问底的求知目光,叹了一口气,倾首尽量贴近他二人耳侧,低声说道:“莫怪江潭徘徊不前,实在是那筹子触碰不得,否则变化出的栗栗危惧足能够教人胆裂魂飞,骨寒毛竖......”
    大约是已经在脑中描绘出了那个画面,卜游骨寒毛竖,僵直挺身,汗洽股栗,原位打了一个哆嗦。
    揽月星眸流转,眼光不停地在桌案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聿沛馠面前的松花御砚上。
    聿沛馠歪头看见揽月的目光,低声好奇道:“怎的了?有何不对吗。”
    揽月没有说话,而是顺势拾起架在砚台沿侧研墨用的墨锭,轻唤一声:“江师兄。”
    在江潭循声回眸的同时,已见一方两指粗细的长条墨锭朝向自己被丢了过来。
    江潭一把接住,感铭心切的微微颔首谢过,便聚精会神地凝眸紧盯着碧波漪澜的筹盘。
    筹子们正顺着漩涡江潮起伏,江潭瞅准一个机会,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将刚拿到手的墨锭朝向筹子间的空隙投掷出去。
    只见墨锭落入筹盘之间,同千万碧玉星斗的筹子们一同打着转。
    唯一迥异的是,众人眼见那方墨锭一圈圈向着漩涡正中移动,在接近正中的同时,漩涡里似有一股莫名神秘的吸纳力量,“咻”的一声,顷刻之间将墨锭吸纳其中,渺无踪影。
    墨锭不见行迹,聿沛馠痛惜地失声大喊道:“诶!我的墨锭啊!哎呀!”
    聿沛馠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谙熟礼仪,谦和修养,摇晃着揽月冰肌弱骨的香肩,嗔怪道:“小骗子,你瞧你,这可是太子殿下赠与我的稀罕物,松烟乌黑,油黝透亮,世上怕是再也难得。你就这么把它丢出去予人便罢了,他还暴殄天物,就这么给丢筹盘里了?!”
    揽月方才心急,现下看聿沛馠的难过劲儿,多少心生内疚,好言悄声安抚他道:“一方墨锭,下堂以后请嵇含太子再赠你一方更好的。”
    聿沛馠搓手顿足,惋惜道:“哎呀,你说得容易,这墨锭均匀密实,发墨如油,一点如漆,哪里是轻易能得的......”
    聿沛馠痛心疾首,不依不饶,揽月被他纠缠个没完,心中有些后悔,心想以后再也不敢轻易挪取他的心头之物了。
    正琢磨着,岂料大殿里传来弟子们的惊呼声,其间有人大声疾呼道:“快看啊!那筹盘正中的漩涡里有什么东西!”
    闻声的同时,聿沛馠和揽月争执的动作戛然而止,随同众人一同往筹盘那边瞧去。
    此时江潭已转身行至筹盘另一侧的后方,似是又意回避,又似是未免遮挡讲坛之下弟子们的视线。
    也正因此,筹盘上发生的诡异莫测变幻,便被一览无遗的展示在众人面前......
    骤然之间,筹盘之上物换星移,屡变星霜。
    漩涡正中潭影悠悠,乌沉沉,黑压压。
    正如先前弟子所喊,漩涡里的确像是有什么东西,气氛一时间急张拘诸,惊心吊魄。
    前排正中的几个弟子已坐立难安,神色张皇,汗流满面。
    有弟子口中喃喃,急不择言道:“这,这不是钟离子留下的灵宝吗,为何阴冷透骨?”
    江潭没有说话,他屏声息气,恭敬垂首立于筹盘一侧,而只有立于筹盘另一侧的含光子从容无惧,稳若泰山。
    揽月虽有畏惧,但见含光子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有七分把握,含光子必定早已计出万全,不会令弟子们陷入深渊薄冰。
    思索之间,那漩涡已开始起了变化,渊黑玄英,其内鼎沸,乌压压地厚重而来,潭沸江翻。
    众弟子们尚来不及惊愕疾呼,便听一道炸雷,轰天震地,筹盘摇摇晃晃似有坍塌崩折之状。
    这时漩涡中央开裂,龟裂之痕向两边蔓延,漩涡之水竟然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扯开一道口子,而后一只骨瘦如柴的枯槁鬼手自内里探了出来,皮紧贴着骨头,褶皱粗糙,如同老树苍根。
    鬼手随着豁垫轰雷持续向漩涡外伸出,逐渐很快便露出枯木朽株的手臂,手臂上红毛战栗,青筋凸暴,大有分山劈海、力能扛鼎之势。
    鬼手撕裂筹盘蠕蠕探出,弟子们这才看清楚了,鬼手尖利可削铁的枯黄指甲下面,竟然攥着一个墨色的东西。
    聿沛馠最先认出了那物,失声叫道:“墨锭,那是我的墨锭!”
    就在聿沛馠大喊大叫的功夫,另一只鬼手也探出了漩涡扒在了筹盘壁沿之上。
    只见鬼手稍一用力,一张鼻凹寒森,眼眶深陷,青面獠牙的鬼首冒头而出,蛮横凶狠地瞪视着殿内之人,目光棱棱,威猛狰狞。
    那道漩涡如今已被厉鬼撕扯得犹如无波古井,任由着厉鬼轻巧利落的攀沿而出。
    霎时之间,女弟子们凄厉惊恐的尖叫声乱作一片,纷纷急切道:“先生,防芽遏萌,再不制止那厉鬼,怕是要不受拘束,放纵脱逃,想会是自留祸根,贻患无穷!”
    “是啊是啊,先生不可适情率性啊!”有人应和道。
    江潭憋忍不住,对那些个怕风怯雨,娇气十足的女弟子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坛上这一众掌门尊长,你们怕个屁啊,遇事如此柔筋脆骨,若是把自己当做玉叶金柯,那修什么仙,习什么道,都回家去做娇小姐罢。”
    江潭这一出言,倒是让女弟子们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顿口无言,心中却不肯依服, 柳眉剔竖,横眉冷眼,好在江潭并不在乎。
    不过江潭这一袭言无粉饰话倒是令揽月几人肃然起敬,当众之下,言人所不言,倒是有些许掌门风仪。
    只可惜仅凭“江潭”这二字便可辨认他乃是洪涯派江淮门下,真是可惜了一个肯耿直谏言且直而不肆的弟子错投了门派。
    “吼!!!!!”
    筹盘里爬出的厉鬼发出凄厉吼声,龇牙咧嘴,口涎喷溅乱飞。
    厉鬼憎恨的眼神气势汹汹,攫戾执猛,矜牙舞爪,凶猛猖獗,两只手臂蓄满力量,又听“噼啪”一声砖石清脆的碎裂声,厉鬼手中紧攥的墨锭化作了粉末尘埃。
    “哎呀!我的墨锭啊!”
    聿沛馠捶胸顿足,抚髀长叹,一脸抱憾痛惜。
    那厉鬼手执墨锭刚自那筹盘中出现的时候,聿沛馠内心里还有些侥幸窃喜,现在好了,情形瞬息万变,彻底没了念想。
    厉鬼并不算完,尊文斋内一时杀气腾腾,战尘郁郁。
    厉鬼娴熟地将一条皮包瘦骨的腿蹴足踏上筹盘,正欲发力将全身脱出,指爪张扬,磨牙吮血,扑向坛下众人,大有燎发摧枯的架势,众弟子气消胆夺,再次传来战栗尖叫。
    这时候,方见含光子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横身挡在厉鬼与弟子们之间,而后金光大绽于讲堂之上,耀眼灼目,逼得人目不可直视。
    这光芒温暖和煦,似乎能将所有黑暗刺穿、所有阴霾破除。
    灰烟瘴气,尘粉渐稀,揽月也瞧不出含光子究竟做了什么,待她敢看去之时,筹盘之上只余留下墨色和绿色混同的浓烟重雾,还夹带着一丝腐浊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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