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辩过,不经意一转头,见落竹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是冷落他了,笑道:“是不是很没意思?”
    落竹点头,小声道:“你们就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
    怀王一哂,说:“正殿里有求签的,你若觉得无聊,便去拜拜佛,求求签吧。那位解签的师傅很有意思,你编什么谎话,他都能给你圆过来。”
    “真的?”落竹惊喜道,“那我便去了。”
    见落竹欢欢喜喜出了门,却尘大师轻笑一声,道:“王爷这是收心了?”
    怀王不置可否,过了半晌,问道:“云柯他……最近可曾来过?”
    “云公子每月十五都会陪同母亲来上香,这个月刚来过。”却尘大师叹道,“云公子对世事太过执着,俗话说过刚易折,老衲劝过多次,得过且过,无奈云公子不肯。”
    怀王也是叹息:“他就这样的脾气,仿佛天下之大,都担在他肩上。我劝他放下些,他还骂我不以黎民苍生为重,是国之蠹。”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怀王开口,道:“大师,云柯他每次来,必定与您聊聊,我在边关这么久,他总共说起过我几回?”
    却尘大师摇摇头,道:“老衲还是要劝王爷,云公子心在天下,只怕容不得王爷的情爱。王爷多年苦恋,至今仍不与云公子言明,只怕也是深谙此事。何必纠缠若此,王爷眼见便到而立之年,即便王爷对女子没有心思,也该放下此段,寻个别的情投意合之人。”
    “大师,我做不到,我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他……我躲到边关这些年,谁叫也不回来,都是因为他要成亲。你叫我怎么看着他夫妻恩爱,他每次给我写信,写到妻子都是满满爱意,我……我几乎恨不得提着把刀,把那个女人的头斩下来!”怀王把脸埋进掌中,“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这么多年,我为他发的疯出的洋相够多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总有一天要闹出大事。可是我没办法,我停不下来,听见那个名字,我就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火烤着,暖洋洋地舒服。”
    却尘大师呼了一声法号,道:“王爷,世间之事,只有个为与不为,若为,便没什么不成。你眼中心中只有一个云柯,所以放不下。何不睁开眼睛,看看这身边之人,未必就不如云公子。”却尘大师道,“王爷,劝君怜取眼前人啊。”
    怀王走出却尘大师的禅房,一时间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跟落竹一起来的。他的侍卫在寺门处就被拦下,也没人作伴,怀王自己往正殿去。迈上几级台阶,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正是落竹。
    怀王是练武之人,走路很轻,更加没有声音。他经过解签人身边,解签人的瞌睡都未曾被他惊醒。落竹端端正正跪在佛前,也同样没有注意到怀王,所以怀王能看到,他满面的泪水。
    靠在一起的大拇指挨着鼻尖,一滴一滴泪珠流过鼻尖,流到大拇指上,又顺着拇指,流到手腕,宽大的袖子都被湿了一块。
    他为什么哭?
    他想到了什么,这么伤心?
    为什么自己见到他哭,就觉得鼻子酸疼,仿佛自己与他一样,也欠一场大哭?
    怀王一把抱住落竹,抱得这么突然这么紧,把落竹吓了一跳:“王爷……”
    “落竹,你可曾爱过谁?”怀王问。
    落竹的身子震了一下,半晌,回抱住怀王微微颤抖的身体:“不曾。”
    “落竹,你可愿爱我?”
    耳边嗤笑一声:“王爷又在说落竹听不懂的话了。”
    “落竹,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把我的真心给你,你也把你的真心给我,我们公平公正。往后我全心全意对你好,好不好?”
    “王爷病了,就该吃药。”
    “我没有说疯话。”怀王捧起落竹的脸,“你信我,好不好?”
    “睡了我几天,就睡得难分难舍的,我见过许多。”落竹冷着一张脸,配上满脸泪痕,甚是好笑,“王爷慎重,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怀王苦笑,道,“为何你不愿试试爱上一个人,连我都愿意试……”
    为何你愿意试,我就偏要陪你试。落竹本想这么说,可怀王这样一脸哀戚,百年难得,他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本来心里就难受,忽然就看得更难受了。神使鬼差,脱口而出:“其实,试试也不是不行……”
    怀王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
    落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可的确,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既然说了,就只能圆场:“反正三个月,三个月后,咱俩觉得还成,你就在包我三个月,不成,我就回去。”
    这话有玄机,成了,接着给钱,不成,钱也不能少。可惜,怀王心里那个感性的小角落被戳了一下又一下,没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就答应了。
    二人这一番肉麻,惊醒了角落打瞌睡的解签人。他搔搔头,不小心碰掉了墙上一个木牌,捡起来,竟是个姻缘签。
    内里有诗一首,解签人向来如此概括这拗口的四句话:
    “事在人为。”
    晚上自然留宿寺中,怀王自有自己一间房,家具摆设,皆为上品。可落竹根本没时间挨个看过来,用过晚饭,他就被性急的某人按在了床上。
    被从上到下亲了一遍,衣服脱得比什么时候都快,落竹整个人熏熏然,下一轮风暴袭来之前,果断侧身:“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这可是佛门圣地。”
    怀王轻笑:“忘了告诉你,我从不信佛。”
    “不信佛你往寺庙跑什么!”落竹被扳过来,压着肩膀,吻。
    窒息之前,两人分开湿漉漉的嘴唇,怀王的手往下,捉住那有些颤动的小东西:“你信佛么?”
    “啊――我……也不信。”落竹弓起身子。
    “那你……不是一样在佛前哭得差点断气?”怀王整个压住身下的人,“我不信佛,所以斗胆,请佛祖做个见证。我南准,要落竹,你的身,你的心,我都要。”
    荀沃半夜睡不着,出门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怀王小院外。那一丝丝甜腻的呻/吟仿佛炫耀,叫他肝儿疼。
    “大半夜不睡觉,咒你们明天下不了床!”
    第9章 真假花瓶
    第二天近晌午才往回赶。落竹连续操劳,可真的下不了床,被怀王裹着,抱上马车。怀王安置好落竹,转头想去向却尘大师辞行,却尘大师身边的沙弥已经呼了声佛号,道:“施主请留步,师父早起清修,嘱我告诉施主,世间万事皆有缘法,莫强求莫辜负。”
    怀王点点头,道:“回去告诉你师父,他劝我的话,我都记着了,往后也都会照做。他身子骨不好,叫他多保重身体。”
    小沙弥又唤了声佛号,道过谢,送怀王一行走了。回到却尘禅房外,回报了一切,得来却尘一笑。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操心呢,自己的事尚且一滩浆糊。”
    小沙弥不知道他说什么,见他要从蒲团上下来,便过去扶他。他虽是住持,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谢过小沙弥,道:“带上东西,咱们去扫墓吧。”
    沙弥应道:“早些时候,荣老爷的儿子来过了,给福施主添了许多香火,又带了许多糕点,等在山门前。”
    却尘点点头,浅笑道:“叫他回去吧,不过把糕点留下,我就喜欢那个味。”
    怀王回了王府,第一件事先是安顿落竹。这一路上怀王又怕落竹冷了又怕落竹热了,种种行为叫荀沃眼珠子掉了好几回。一回到王府,轮到季一长掉眼珠子了。
    怎么拜了回佛,反倒鬼上身了?
    怀王靠在床边,抓着落竹一只手,深情凝视半晌,回头,压低声音对季一长道:“有什么事?”
    季一长示意怀王出去说,怀王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抓着落竹的手,好半天,起身,往外走去。
    怀王离去,阿碧便悄悄进了屋,果然,落竹睁着一双眼睛,比谁都精神。
    “主子,这是怎么了?”阿碧问。
    落竹翻个白眼,连阿碧这傻子都看出不对劲了,果然这其中有猫腻。
    “没什么,我跟怀王玩个游戏。”落竹换个姿势趴着,“看谁先傻乎乎把一颗心捧给对方,谁就输了。”
    “赌注高么?”阿碧腆着脸问。
    “当然很高。”
    “那主子肯定赢!”阿碧乐呵呵道,“跟钱有关的,主子从来没输过。”
    怀王出去了,季一长赶紧迎上来,对怀王说:“他早就醒了。”
    怀王了然点头,道:“一长,我打算换个人喜欢。”
    季一长扁扁嘴,心想这事你这些年试过没有十遍也有八遍,哪有一回成功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叫了出来:“他?!”
    怀王道:“不行?”
    “他是个妓!男/妓!”
    “只要他是个人就成。”怀王斜他一眼,“人家还送你一个砚台呢,你就不能口下积德。”
    季一长无奈,却没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我已经同他说,打算把他当爱人来看,所以阖府上下,也都对他尊重点。王妃是什么待遇,照着样来。我的意思是,等他舒服点了,叫他搬来我屋子里一起住,这么个小偏院,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太委屈他。”
    “王爷。”季一长深吸一口气,“您要是认真的,我就好好操持。”
    “嗯,我认真的。”
    季一长皱皱眉,揭过这页,道“王爷,逐云城京城分舵的舵主换人了。”
    “哦。”怀王淡淡应了一声。
    对于江湖势力,朝廷向来不曾明着去管。一来他们自有自己的体系规矩,二来,两者搞好关系,互相利用,也是双赢。怀王常年驻守边关,与大名鼎鼎的大漠逐云城也打过几次交道。他们的手要往中原伸,希望借怀王的力,怀王也乐得用他们的探子,好早些知道异族异动。可季一长知道,怀王心里未必就看得起逐云城。
    可是即便如此,该说的也得说:“京城分舵的新舵主名为凌剑开,很为城主器重。他投上拜帖,想择日与王爷见上一面,王爷的意思是……”
    “逐云城主真是等不及。我听说他哥哥丢了,快把整个大漠翻过来,怎么现在还有时间往中原伸手?”怀王讥笑一声,道,“见就见一面,不过别着急,本王事情也不少,叫他等着吧。”
    季一长应了,又道:“另外,杜大人那边又有消息过来。”
    怀王目光一闪,道:“快说。”
    落竹带着阿碧跨过门槛,走进王府里最大最气派的一间屋子。怀王的卧房设计不可说精巧,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大气。据说这整个怀王府从设计到建成足足用了五年,先帝亲自监工,至怀王成年出宫,这气派的怀王府已成京城一景。
    世间传说多有不实之处,起码落竹在府中生活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它比胭脂榭好到哪里去。
    怀王坐在正座上看他把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遍,连睡觉的枕头都试了试软硬,茶喝了一杯半,示意季一长叫人再换一杯。
    新茶换上,落竹又回到面前,脸朝着季一长,却扫了个眉梢给怀王:“我往后就住这儿?”
    怀王笑道:“不喜欢?”
    “这屋子里的一切,是你的,也是我的?”落竹又问。
    怀王点头。
    落竹拿起一个大花瓶,晃了晃,问道:“这个也是?”
    季一长刻板道:“落竹公子小心拿,这是前朝瑞德皇帝官窑里的玩意儿,世间唯此一物。”
    “这么贵重?”落竹笑了笑,忽然,手一松,还未等季一长叫出来,花瓶已然跌碎于地。
    连怀王喝茶的手都顿了顿。
    落竹却笑得更开心,对季一长道:“我摔我自己的东西,你心疼什么?”
    季一长欲哭无泪。
    怀王对落竹招招手,落竹就乖乖过去,坐于他膝上。
    “摔了就摔了,无妨。”怀王道。
    落竹眼角眉梢全是笑,手指轻轻压在怀王手背上,道:“我的王爷,我知道你心疼,不过我同你说件事,你听了非但不会怪我,反而会感谢我。”
    怀王反手抓住他的手指,挑眉。
    “前朝瑞德皇帝时,天下大乱,瑞德皇帝这个龙椅坐了三年半,匆匆带着宫人侍卫弃都而逃。可这个傻子呢,远了不逃,跑到成家镇这个地方住下了,说是迁都。后来他那个要当皇帝的侄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去把他抓回来。瑞德皇帝自然抵抗,他的宫人侍卫都死绝了,也没能找出咱们的皇帝大人。心腹就把整个镇的人抓起来,说皇帝大人您要是不出来,我一天杀十个,都杀了,你自己个也活不成。成家镇这个地方,最出名就是一手制瓷技术,三大官窑中有一个就在这里。咱们皇帝选这里当据点可真是没错,山美水美钟灵毓秀。大概是安逸日子过惯了,即便心腹这么说,他也还是没站出来。于是,一天十个,一天十个,杀到第五十天,心腹宣布不必杀了,咱们的皇帝陛下自知罪孽深重,村东头歪脖子树上自挂了。”落竹被怀王搔着手心,笑得浑身乱颤,“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自挂的还是被人找出来挂上去的,我可不知道,这故事我是听人说的。我知道的是,这么个杀法,成家镇官窑的制瓷师傅死得差不多了,从那之后,成家窑瓷器有价无市,这种花色这么大的花瓶,世间唯有一个。”
    这故事大家都听过,可落竹这般讲述,屋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说话,仿佛头一回听一般。
    落竹笑得把头靠在怀王肩膀上,怀王环着他腰,道:“如今你摔碎了,世间可再也没有了。”
    “不对。”落竹坐直身子,正色道,“有。这世间还是仅此一件。”
    “你已经摔碎了……”
    “王爷这件,是赝品。我不懂古物鉴赏,可是王爷这件,必然是假的。”
    季一长道:“公子既然不懂,又怎知是假的?”
    “因为真的在我那里。”落竹道,“王爷若是不信,可以叫人去我胭脂榭里的书房中去取,窗边那个插着花的就是。我有个客人曾经经手这个花瓶,他照原样复制了一个,流于世间,可真正的那个他却自己留下了。这瓶子曾被瑞德帝用来插花,故而瓶底留有花茎痕迹,几百年的痕迹与十几年的痕迹必定不同,王爷若不信,可找人比对――那瓶子虽然碎了,瓶底可是完完整整的一片呢。”
    “落竹,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怀王眯起眼。
    “我摔碎了王爷的花瓶,自会赔一个给王爷,也算跟过去有个了断。落竹身世不堪,蒙王爷不弃,愿以礼相待。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落竹也愿回报王爷这份恩情。”落竹道。
    怀王看着落竹的双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良久,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这段话落,气氛便好了许多,落竹又坐了一会儿,借口身子疲乏,进了里间。阿碧自然跟着过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就龇牙咧嘴,道:“原来咱们插花的花瓶这么贵重……主子真打算送了?”
    落竹一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怎么觉得,主子假戏真做了?”
    落竹瞪他一眼,道:“装一装,又没损失。王府环境这么好,再住三个月我也不嫌多,况且还有钱拿。”想了想,又笑得开怀,“况且,怀王也不是傻子……”
    待落竹走了,季一长一脸苦相,道:“他感情投入得真快。”
    “都是装的。”怀王大笑,“胭脂榭的落竹公子,以中人之色来往众生,你以为他就这么点道行?他摔个花瓶,是告诉我他不比我差多少,连我都没有的东西,他有。他说与过去有个了断,是暗示我,我要是有什么莺莺燕燕也早点打发了走。一长,你的心眼多,可玩阴的,却未必及得上他。人家送了你个砚台是示好,你要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哪怕这是在我的府中,他也有法子整你。”
    第10章 弃如敝屣
    往后几日,怀王与落竹可谓日日缱绻……
    说白了,颠倒日夜地做。
    早晨起了床,对视一笑,滚在一起;好不容易把早饭咽进肚子里,说好了去花园子里看看花,可说着说着就说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于是,又滚到一起;中午一个抱着另一个回来了,指天誓日发誓今儿个离对方三丈开外,可到晚餐时季一长一寻……怀王卧房的门紧掩着,阿碧坐在门口台阶子上打盹呢。
    更别说晚上了。
    落竹疯起来,也没节制,他是吃这口饭的,也不怕客人需索无度。怀王明知道这样不好,早朝耽搁了好些天,可一早晨醒来,总被人攀着胳膊不让走。他对那一笑完全无法抵挡,落竹讥讽时还好些,真真正正轻笑时,总能准确无误地戳他心窝子。
    这样厮磨几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帝病了。
    怀王再怎么消极怠工,自己唯一的侄子也是上心的,当即王爷就进了宫,一路畅通到了奉先殿。首辅魏明德守在殿外,神情也是焦急的,一回头见到怀王,表情立即讥诮起来。
    “王爷可是姗姗来迟了。”魏相道。
    怀王一哂,目光在他身后的杜长生身上转了一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道:“有劳魏相。”
    说完,也不用太监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义父。”杜长生低声道。
    他们来了也有小半个时辰,奈何皇帝陛下有旨意,不准魏相觐见。魏明德回头看看义子,道:“稍安勿躁,咱们很快就能进去了。”
    历朝历代的皇帝寝宫,皆是奉先殿。这是规矩,可怀王每次走进来,都觉得,这大殿实在是太冷清了。
    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江山,顶梁柱却只有一个人。
    伺候皇帝的宫监名为“遂心”,名字是先皇后取的,伺候皇帝已经六年有余。他一路走一路道:“王爷可算来了,昨儿个晚上皇上就发热,奴才们要传御医,皇上不让。今儿个早晨人就昏沉了,可把奴才们吓得。”
    “本王知道,皇上年纪小难免任性,以后有些旨意掂量着听。觉得不好就快叫人去怀王府通报,不妨事。”怀王一脚踏进里间,摆摆手,叫站在墙角的太医过来。
    太医行了礼,怀王问:“陛下怎么样了?”
    太医张嘴,却被怀王喝止:“别给本王背医书。”
    太医咽了口口水,道:“皇上这是风寒,臣已经开了方子,方才已然服侍皇上服下,不日便可痊愈。”
    “为什么会风寒?”怀王的目光在太医与遂心身上转了个圈。
    太医一脸为难,看着遂心。遂心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启禀王爷,都是奴才的错。皇上昨个儿晚上在御花园池子边喂鱼,太……太过入神,脚下一滑,就……滑下去了……皇上不叫奴才对人说,奴才也以为水擦干净了,就……就没事……”
    怀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外头,道,“去外头跪着,本王没叫你,不准回来。”
    遂心百般谢恩,站都不敢站,膝行着出去了。
    剩下一个太医,被怀王扫了个眼刀,赶忙借口去看着煎药,也退下了。
    怀王给皇帝换了个手巾帕子,这孩子的温度还是很高,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光看着就知道他多难受。怀王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攸……”
    仿佛听到怀王的呼唤,皇帝的眼皮颤动了两下,睁开双眼,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皇叔……”
    怀王给他掖掖被子,道:“难受么?”
    皇帝晃晃脑袋,眼角却流出一滴泪,惨然道:“皇叔,我会不会死?”
    “瞎说。”怀王觉得自己双手冰凉,他把手贴在皇帝脸上,被皇帝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了。
    “父皇生病的时候,我见过,就是这样躺在床上……”小皇帝越哭越厉害,“母后也是,睡着睡着,就不要我了。”
    “小攸放心,皇叔在这儿,哪儿也不去,阎罗王也带不走你。”怀王说,“你如今是皇帝了,不能再胆小,胆子大些,还有皇叔。”
    皇帝瘪着嘴,眼泪还是往外流:“做皇帝一点也不好,很多规矩,早上还要早起……皇叔,你都很久不来看我了。”
    怀王一顿,这些天自己做了些什么,呼之欲出:“皇叔这些天……很忙。”
    “本来……早朝的时候还能看见的,可是这些天……你连早朝都不来了。”小皇帝一脸委屈,“他们说,你养了个男宠。”
    怀王一时语塞。
    “他长得很好看?”皇帝追问。
    “不好看。”
    “那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却不来看我?”小皇帝泪眼朦胧,每一个字都撞着怀王的心窝,“你是不是也不要小攸了?”
    “不会。”怀王痛道,“小攸是皇叔的侄儿,怎么能跟区区一个男宠相比?”
    “那你把他杀了!”皇帝歪着脑袋想想,大约是觉得太过残忍,改口道,“你把他扔了吧。”
    怀王应道:“好。”
    小皇帝满意地笑了。
    怀王把小皇帝的手放进被中,说:“皇叔答应你了,你也告诉皇叔,是真的失足掉进水里,还是有人害你?”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努力严肃认真道:“跟旁人无关的,我自己不小心――哎呀,遂心怎么告诉你了!”
    “我刚刚已经同他说,往后你再任性,就莫理你,直接来找我。”怀王竖起眉毛。
    小皇帝抽抽鼻子,可是哭不出来了,于是转移话题:“皇叔,我怀疑魏明德要篡位。”
    怀王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这样的话,小皇帝每次见到怀王,必定要说一遍。平心而论,魏明德弄权贪墨,飞扬跋扈,怎么看怎么是一个一等奸臣。可小皇帝讨厌他,以至于每次见到怀王都要告状,却是因为,魏明德对小皇帝要求太严格。因为这个,小皇帝恨不得罢了他的官叫他离自己远远的。
    其实怀王也很诧异。站在魏明德的角度,他盼望的该是一位无能君主,这样才能保证他子孙福祉,为何他又对皇帝要求如此严格。
    这个问题,如今怀王并没有精力去探究,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铲除魏明德上面。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无需怀王如何执着。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
    “臣知道了,陛下好好养病,病好了,咱们再仔细合计。”怀王见安抚了皇帝,趁热打铁道,“所以,咱们让魏相进来,好不好?”
    小皇帝的脸立即拉下来,说:“不,他看到我又要骂我。”
    怀王心想,你知道自己在池子边喂鱼不对,你还去,现在还怕人骂了?可他还是要劝:“不怕的,咱们跟他说是夜里踹了被子,顶多罚了遂心也就罢了。我已经叫遂心去门口跪着了,你跟我都这么说,他不会骂你了。”
    皇帝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怀王说,“皇上一会儿记得,要自称‘朕’。”
    小皇帝想了想,说:“皇叔,你叫他进来吧,我就装作又睡过去了。”
    怀王无奈笑道:“也罢。”
    宣魏相觐见的旨意传来时,杜长生微微吃了一惊,目光瞟向魏明德,却发现那人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
    “义父,这是……”
    “长生,义父告诉你,有时候,你的敌人,未必不是你的知己。”魏明德洒然一笑,走进殿中。
    落竹晚上等到月上中天,等来了怀王留宿宫中的消息。其时,给王爷准备的晚餐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好端端摆在桌上。季一长得到消息松了口气,叫人撤了饭菜,嘱咐落竹早些歇息,便匆匆离去。阿碧送了季一长,回来见自己主子还是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呆,便道:“主子,王爷今晚不回来了,你去睡吧。”
    落竹这才回过神,起身往里头走,没走几步,回过头,道:“阿碧,是不是被人长期包的感觉,同包个一两天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不是废话么?”阿碧摊手。
    落竹想想,实在有理,挑挑眉毛,说:“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自己个儿铺床就得。”
    阿碧是个懒蛋,有了这句话,理所当然去歇着了。
    第二日清早,陪护小皇帝一夜的怀王披着露水回府。他几乎未曾合眼,劳累不堪,见到季一长,也不多说话,只是往卧房走。季一长开了门,便止步门前。怀王边脱衣服边走进去,踏进卧房,却对上一双有些惊诧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为什么在这时候看见你?
    “你饿么?”落竹从床上站起,衣衫虽然遍布褶皱,可都好端端穿在身上。
    等了我一夜么?
    “你……”大概是精神不济,竟然莫名绊了一下,怀王赶忙跨前,扶住他。
    “皇上病得很重?”皱着眉,还有两个黑眼圈。
    怀王被火灼伤般,猛地松开抓着他的手。
    小攸委屈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皇叔,你扔了他吧。
    扔了他吧。
    扔了他。
    “王爷,你魔怔了?”落竹伸出五指,在他面前使劲晃,“说话啊?”
    “落竹,往后我不回来,你就先睡……”
    “我可没等你,你别自作多情。”落竹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今儿早晨起早了。”
    怀王无奈地摇摇头。
    孩子的胡言而已,亏自己也能当真。
    “既然如此,再陪本王睡一觉吧。”怀王一把抱起他,扔到床上。
    落竹双手护胸,说:“你别……我不想……”
    “纯睡觉,你想哪里去了?”怀王把人搂进怀里,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哪儿也没想!”落竹把头埋进枕头,“睡觉!”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沉沉坠入梦乡。
    第11章 不速之客
    皇帝的风寒来得急去得也急,三四日后便满屋子乱窜了。怀王经此一回,可不敢再消极怠工,每日早起,主动自发上朝报道,有时下了朝还会去看看皇帝上课。有时候碰见魏明德,这位首辅大人似乎一点也不避讳怀王,公然叫皇上把偷懒的大字重写一遍。怀王在朝中根基不稳,如今还不能与他公然对峙,私底下总是有些动作。所以每次见他一副严师状,都觉得,这跟自己印象中那个奸诈首辅对不上号。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已近晌午。怀王踏进王府,候着自己的不是王府大总管季一长,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子。他平日话不多,能说一个字不说两个字,走进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落竹,便对着那叫王小生的仆从道:“他呢?”
    王小生刚过十八,一脸青涩稚气,可办事却很是稳重得体。见王爷这么问,就知道是指谁,略弓身道:“落竹公子用过早饭就去书房了。”
    “书房?”怀王失笑,“他不是说肚子里墨水不多?”
    王小生更低了头,不说话。
    “走吧,去看看他。”
    书房的门敞着,阳光直直照射进来,衬得落竹皮肤莹白,平淡的五官都生动起来。果然是一白遮百丑,况且这人不丑。
    怀王轻手轻脚坐到落竹身边,从他手中抽出书本。趴着那人一个激灵醒了,见到是他,反倒愣了一下,不认识般。怀王心里无端就沉了沉,待他神智完全清明,笑着过来抢自己手中那本书,才稍稍好了些。
    落竹没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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