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经确实又当着阮留之的面又把道家的道给否了一次。
    但这并不是为了迎合张籍,而是为了客观。
    既然是客观,那转折自然紧跟着就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道家的道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最起码它借天地自然之说,来劝人向善修心修德,从立意上来说,是好的,因此值得弘扬。”
    转折就这么来了。
    张籍和阮留之都愣住了。
    而张籍则不甘心地问道:“此言怎讲?”
    “因为人之道存在的意义,是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让天下更安定,而道家的道,是有此功效的,因此能不能经得起推敲,其实没那么重要。”
    郑经又回道。
    又一次开始怀疑人生的阮留之总算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之前的他忍不住想,要是由着郑经再这么折腾下去,道家的根基迟早会被毁掉,也好在郑经现在又说了一句,道家的道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张籍却又有些不甘心了。
    要知道,现在是儒家式微,被道家给盖了过去,因此他立即又问道:“那依你看,道家的道,跟儒家的道相比又如何?”
    “道家的道,是百姓之道,适合普通老百姓修,而儒家之道,是天下之道,适合读书人及主政者来修,客观来说,治理天下的话,还是儒家的道更为合适,若是二者合二为一,天下就会更太平。”
    郑经的回答来了。
    不偏不倚。
    还是没有迎合张籍。
    确实也够客观。
    按照郑经的理解,道家的天之道确实是不值一提,但在修心养性方面, 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但其清静无为的主张, 用来治天下就很不合适了。
    治理天下,还是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更合适。
    只不过他这么回,张籍的问题紧接着又来了:“既然如此, 那为何天下之人,连很多读书人及主政者都去信道家的道了呢?”
    说完, 他还又一次不满地瞪了阮留之一眼。
    说起来还真是悲催。
    过去数百年来, 儒家式微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而当自己的得意门生都改投道家之后,连张籍这样的儒家守门人, 都已经对儒家之道也那么一些不自信了,于是抱着问道于盲的心态来问郑经。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已经说开了的郑经倒是淡定。
    通过短暂的交流之后,他已经大致摸透了这位名儒的心情, 因此, 此时的他心里又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那就是想办法把这位儒家的守门人也给折服了。
    已经把道家的诸糅真人给折服了, 再把儒家的张籍也折服,会不会很香?会不会很好玩?
    “具体的原因, 就在于过去数百年的天下动荡,已经让很多人对儒家的道产生了怀疑,怀疑它能不能让天下太平, 在儒家迟迟不能证明自身价值的情况下,改信道家也好, 改信佛家也罢,都很正常, 这属于无奈之下的一种精神寄托。”
    他接着又说道。
    毕竟是来自后世的专业人士,他分析起这个来实在是太轻松。
    “你的意思是说……”
    只是张籍还有些不太理解。
    郑经立即又说:“儒家之道, 虽然更适合治理天下,但本身其实并不完善,或者说,时势在变,过去的道,已经难以解决今日之困境。”
    “可否具体说说?”
    张籍立即又问道。
    “想要做到天下太平,无非是要做到除内忧,去外患,天下一统,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富国,强兵,百姓安康。
    “而现如今的状况是,穷者恒穷,富者越富,底层百姓穷,国家亦穷,财富都集中到了世家和士族手中,穷人永无出头之日,国家举步维艰,试问,儒家现有的道能否解决这些问题?”
    郑经却反问道。
    张籍短暂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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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原本是抱着问道于盲的心思的,可他没想到,郑经还真能说出个条条道道来。
    这些话实在是说得很有道理!
    也切中了时弊。
    只是问题实在是太尖锐了一点,他很不想承认,儒家的道竟然有问题。
    可事实却是……
    “那依你看,问题在哪?”
    无奈之下,他只好继续问道。
    “道可道, 非恒道, 道家的这一句我还蛮认可的, 只不过应该理解为, 天之道是恒定不变的, 而人之道却是非恒定的,因此在我看来,任何道,想要真正合道,必须具备一个特点,那就是与时俱进。
    “而现在的问题是,儒家的道虽然有诸多可取之处,但在很多点上,已经不符合时势,或者是被曲解了,这自然就解决不了现在所存在的问题。”
    郑经又说道。
    张籍:“……”
    人之道,非恒定不变,所以得与时俱进?
    儒家的道,现如今已经落伍,或被曲解了,已经不合道?
    不得不说,郑经的这一说法对他来说,有些震耳欲聋,因为很少有人敢如此去质疑,圣人们所立之道,竟然会不合道。
    因此他极为谨慎地说:“能否举例说明?”
    “我先举一个前人之说被曲解的例子。
    “《管子·小匡》里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管子的本意,是指军士、农夫、工匠、商人,这四类人为国之柱石,并没有等级划分的意愿。
    “事实上,在殷商时期,国人并不轻视商人,人们也十分热衷于从事商业,商人之名由此得来。
    “可到了周朝之后,时人认为商人过度热衷商业,荒废农业,导致国家不稳,最终灭亡,于是商人的地位开始被不断打压,名义上的地位与奴隶等贱籍无异。
    “再到了汉代,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读书人的地位越来越高,士的概念也在发生改变,由原来的军士变成了士大夫及读书人,四民的等级划分由此成型。
    “而四名等级划分的结果,是农工商被轻视,国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士人堆里钻,这就是国穷兵不壮的根源。
    “事实上,想要国富,单靠只读书不创造财富的士人根本就不行,想要兵强,也靠不了士人而只能靠军士。
    “我再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
    “就以我自身为例。
    “在来会宁之前,我是一名纯粹的士子,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读书上,所以我是穷光蛋一个,连生存都需要家族扶持。
    “但区别在于,我读书,不止读圣贤之学,还学格物致知,这就导致我一到会宁,就发明了新型印刷术,毫不夸张地说,现如今这新型印刷术能帮我日进斗金,让我成为了富人。
    “让我富有的本因,不在于我是士,而在于格物致知,在于工,在于商。
    “而现有的儒家之道,恰恰是重士,轻工,轻商,轻军,这一例子能不能说明它已经落伍不合道了?”
    郑经一口气就说了一长串。
    举出了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例子。
    也是儒家之道里,最具弊端,制约了中国上千年发展的一个例子。
    张籍一下就听傻眼了。
    士农工商,现如今最具代表性的等级观念竟然是儒家的错?
    他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专业知识告诉他,郑经说的是对的,在殷商时期,确实不存在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这等级观念是自周以后慢慢所形成的。
    而郑经自身的例子似乎也说明,想要富,单靠读圣贤之学确实不行,想要兵强,靠士人也不行。
    他没想到,此时的郑经,靠格物致知,靠发明,靠工,靠商,竟然已从一穷士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富人。
    难不成真错了?
    他很想反驳,可思索了好一阵子,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一声叹息之后,他只能说:“浪之高见。”
    又被折服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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