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恳切,句句在理。
    元载虽居相位,对这位侍从过玄宗、辅弼过肃宗、回护过当今圣人的“白衣山人”李长源,却是颇为忌惮。是以曾巧施权术、将其外放江南道,免得留在朝中,掣肘于他。
    此刻见李长源虽拱手见礼,却依旧不卑不亢,言辞不但有理有据,还着意提到了东宫太子殿下,令他也不得不斟酌起来。沉吟片刻才道:“长源真人言之有理。既然都想替圣人分忧,便算是不谋而合,何必定要争那功高功浅?
    依本官之意,这‘如水剑’便由我改日带回长安、面呈圣人。对于二位郡王拳拳忠勇之心、本官自会奏明圣人,绝不冒领二位取剑之功,如何?”
    田承嗣、哥舒曜两人虽皆已想到,元载也是为夺剑而来,但待他亲口说出此意,还是心头一沉。但若要他二人违拗元载,甚至与护在周围的英武军动手、却是万万不敢!
    李长源自是瞧出二人顾虑,当下将一旁的东宫卫率尽数招来,又行礼道:“太子殿下近来恰在洛阳,日日只守在紫微宫、上阳宫中,署理政务,凭吊先人。今日遥见东天银龙入地,便命贫道等人各占一卦。得知有重宝出世,才差东宫近侍与贫道等人同来此地,探个究竟。如今‘如水剑’既已出世,自当由太子近侍奉回,还望元相莫令我等为难。”
    一旁哥舒曜、萧璟闻言,皆不由心头一松。但田承嗣听罢,眉头却皱得更紧:
    方才众人争来争去、各不相让,竟不知一切早被元载算计了进去。只待他们各自损兵折将,才带着两拨英武军和一群僧尼“姗姗来迟”,好轻轻松松将“果子”摘走。
    哥舒曜等人久在两京、皆属内臣,即便争不到呈剑之功,但只须将今日之事写入奏札、报为祥瑞,亦可从中分一杯羹。
    反而似他这样的藩镇节度使,本就被朝廷内臣防范猜忌,又如何肯将这功劳分给他一星半点?不趁机劾奏他妄夺神器、图谋不轨,已算是厚道的了。
    正当田承嗣大皱眉头、却默然不语之时,元载已从肩舆上下来。双手负后,盯着李长源冷笑道:“长源真人,你既知这‘如水剑’举世闻名,便该晓得,此剑不但是神兵利器,可证无上剑道;更是气运之剑,可成千秋之功!
    太子殿下已是储君,何必要节外生枝、夺来此剑?究竟是想学得天下无敌的剑法?还是想早日身登大宝、一展雄才伟略?哈哈!只怕是你蛊惑太子、骗来东宫卫率,好给自己夺剑寻个由头罢!”
    元载说完,已是双目阴寒,咄咄逼人。
    哥舒曜、萧璟两个听罢,不由相顾失色,纷纷在心底暗呼元载此獠阴狠狡诈。不但一锅脏水泼在李长源身上,甚至暗指太子殿下急于登基、意图篡位。这些话若被有心之人散播开去,难免蜚语流言、三人成虎;若再传到圣人耳中,只怕不仅李长源有杀身之祸,连太子殿下储君之位、都将摇摇欲坠!
    奈何元载如今位高权重,独揽朝政,六部要员尚且对他马首是瞻,个个道路以目、噤若寒蝉;更何况他们这些远离长安、留守东都的文官武将?愈发敢怒不敢言。
    李长源见元载竟跋扈至此,完全不将太子殿下放在眼里,也是胸膛起伏、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元载志得意满,这才朝一旁侍立许久的灵澈方丈等僧尼拱手道:“此行劳烦诸位禅师!原以为免不了须几位出手,却不知灵澈方丈竟有如此神通!轻易便连人带剑一道捉住。现下、便请诸位随我回颍川别业,一道开匣取剑,共同赏玩。至于这两个匪人,便依约交给你们释门处置。哈哈哈哈!”
    灵澈禅师合十回过一礼,才转头看向与之同来的几位僧尼:“苦竹禅师、惠从禅师、灵真师弟、不眠师弟、妙恒师太、妙静师太!那日神都苑中使出‘媚眼如丝’神通、令我等难堪的妖物,现已捉在此处。咱们这便遵元相所嘱,先带去颍川别业、再作计较如何?”
    “阿弥陀佛!谨遵灵澈师兄法旨。”几位僧尼齐齐应下。
    便连“昏迷”许久的不眠和尚,也已从地上爬起,领着昭觉武僧、与其他赶来的僧尼汇合一处。此时正立在妙静师太左侧,一面与众人出声应和,一面直勾勾盯着妙静师太粉颊,盯得她羞赧不已。
    身下乱草如麻,四面满是泥泞。
    困在网中的杨朝夕和柳晓暮,正歪倒在渠岸边缘的草窝里,被压地析出的雨水,将裙裳、裈袍浸得又凉又湿。
    趁着几方唇枪舌战的当口,柳晓暮一言不发,争分夺秒,行功运气。
    淡淡红雾、从周身各处悠悠飘起,不过几息工夫,身上被“云罗天网”灼出的创口,竟已好了大半。
    杨朝夕与柳晓暮后背相抵、捆在一处,时时感受着她身体透出的温热,以及那沁人心脾的脂粉香。心底忐忑之余,却也生出几丝难抑的燥热,不时便要动一动身体,似乎极不自在。
    柳晓暮俏脸微凝:“小道士!作什么虫儿似的扭来扭去?灵澈老狗这渔网不一般,非但不易破开,且愈挣越紧、愈紧便愈难受。你再多扭几下,当心连腿脚也给你勒断了。”
    杨朝夕结结巴巴、半晌才回了句:“小道贴你太紧、总有亵渎之嫌,所以才……晓暮姑娘……你、你身上不痛了吧?”
    柳晓暮双颊微热,啐了口才道:“呸!都要成俎上鱼肉了、竟还有这些奇怪想法,当真是昏头昏脑。方才那老狗与人动手时,我便已开始搬运内息、疗愈创口,现下好多啦!只是想要脱身,还须从长计议……你记得将那剑匣抱得紧一些,莫给人抢了去!”
    杨朝夕默然点头。才想起柳晓暮正与自己背靠背、压根儿看不见,只好又张口道:“这个自然!好容易夺回来的,岂有再失之理?”
    这时,灵澈方丈“十方梵音功”已然收起,众人还沉浸在愕然之中。
    柳晓暮却已敏锐发现,南面一直坐观虎斗的昭觉武僧中,那个被新罗人打得“昏迷不醒”的不眠和尚,忽地一跃而起,径直向更南面迎去。片刻后,昭觉武僧左右分开、让开一条通道来。乘着肩舆、衣着华美的盛朝宰相元载,领着一众人马浩荡而来。
    杨、柳二人自知无法脱身,索性和众人一道、将目光转向陡然而至的元载,想要弄清楚他的来意。
    果不其然,几句口头交锋过后,众人还是为争这柄“如水剑”,闹得横眉冷对、剑拔弩张。只是众人畏其权势,直到灵澈禅师与几位僧尼围了上来,要将杨、柳二人拖走时,竟也无人敢来阻拦。
    “且慢!”随着一道冷喝声起,西面传来奇怪的马蹄声。
    马蹄飞踏而至,众人才瞧了个清楚,原来一场骤雨方歇,令渠岸上布满了荒草、水洼和泥淖。一匹通体雪白高头大马当先而至,马蹄铁果断踏在这些荒草、水洼、泥淖间,竟将蹄声音遮去大半。反而是清脆水声和污泥溅起的声音合在一起,听上去十分怪异。
    来人金丝玄冠、紫袍银带,双眉微扬、面色如玉,却是个服冠儒雅的男子,端的是气度不凡!
    只见他一勒缰绳,白马前蹄高高扬起,再落下时、已停在元载面前。旋即,一支三尺余长、敷金镶玉的鞭杆,点了点元载,声音清朗道:“元相久在朝中、日理万机,今日竟能在洛阳撞见,倒也稀奇!”
    男子话音未落,便是一群回纥良马纷至沓来。每匹马上都是一个披坚执锐的东宫卫率,奔至近前、分作两队,将这男子护在中央。
    元载不敢造次,连忙走上前来,与紧随其后的哥舒曜、田承嗣、萧璟、李长源等大小官吏一起,拱手行礼道:“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太子李适,他略瞥了眼渠岸上残肢断臂、满地狼藉之状,不禁皱眉道:“西平郡王、河南尹!神都洛阳乃承平安居之所,怎会爆出这等肆意杀戮的大案?若非有近侍来报,本宫竟不知这朗朗乾坤下,竟会发生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哥舒曜、萧璟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恭身行礼。接着跨步向前、一唱一和,将今日天降异象“如水剑”出世,引得各方在此争夺、以至于大动干戈之事,拣紧要处向太子李适逐一禀明。
    期间难免提到元载、田承嗣等人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惊得几人纷纷上前,将自己所以赶至此处的来龙去脉,细细解释了一番。
    太子李适稳坐马上,听众人絮叨半晌,才捏了捏额头、恍然道:“原来元相是为三子季能婚事而来,倒是可喜可贺!若非此剑干系极大,本宫便要擅作主张、将这剑赐给你元府,权当我东宫贺礼!
    至于雁门郡王,亦是忠心可鉴!父皇屡屡委以重任、更将永乐公主赐婚给令郎,便因田公实乃河朔三镇之翘楚,河朔宁、则北境安!
    只是‘如水剑’只此一柄,若赐予你魏博镇,那成德、幽州两镇,难免要心生怨怼,觉得朝廷厚此薄彼。届时三镇嫌隙互生,又如何勠力同心、为我盛朝镇防北疆?”
    元载、田承嗣听罢,脸上皆是一阵青一阵白。为今日夺剑之事,无论元党还是魏博镇、其实皆已谋划许久。此时若因太子李适三言两语劝阻、便断然舍剑而去,自是满心不甘;可若公然与太子不睦,传到圣人耳中、显然自讨苦吃!
    况且当今圣人勤勉政务、昼乾夕惕,不爱惜龙体,以至于时有恙疾。若圣人不慎中道崩殂,太子李适身登大宝,那么第一桩要事、只怕便是清算与他不睦之臣。
    而哥舒曜、萧璟、李长源听罢,却是会心一笑。方才心头忧急难平之意,登时一扫而空。便连看向“雌雄双霸”的目光,也都柔和了许多。
    便在这时,元载忽地跨步上前,怒然挤开两个东宫卫率,双膝跪倒、大惊失色道:“殿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太子李适原本淡然的脸上,也不禁掠过一抹惊色:“元相如此,究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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