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巍峨,张兴志也不敢蛮缠,只好灰溜溜又回去了应城。不过他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弄明白了张兴文兄妹应当是在王府里失了势,张兴文更连王府都待不下去了,一时无处可去下,只有回了应城,恰知道了他回来,手里有钱,才打上他的主意了。
    钱若让个不知名的外人骗走,张兴志实在找不回来,时日轮转,他慢慢可能也就罢了,但让有名有姓有关系的异母弟弟坑了一把,张兴志无论如何不可能甘心,他一面让儿子写信到山西张推官处去告状,把张兴文大骂特骂了一顿,一面继续成天在外面乱逛找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有一天让他找着了——张兴文并没有走远,他自知指望不上张推官,下半生唯一有可能发达的路只在妹妹身上,虽然现在一时吃了亏,但只要妹妹仍在王府里顶着夫人位份,焉知没有翻身的机会呢。故此一直藏在德安府下几个州县里。
    张兴志揣着把刀找上了他,据张兴志事后供诉,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张兴文,让他老实把骗走的钱还回来,绝没有真要动刀怎么样的意思。
    但两人真的面对面了,情绪激动起来是很难保准的,张兴志骂着问他要钱,张兴文先不肯认,发现抓到了人证他赖不掉之后,就又不断找借口拖延,一时说钱还在放贷,一时抽不出来,一时又说张巧绸没有靠山,在王府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很需要钱开路,等张巧绸翻过身来,一定十倍还他,且还带着他一起往上爬过好日子。
    这要寻常时候,张兴志未必不会被忽悠过去,但此时张推官后支援他的那点钱已快花光见底,他一家眼看就要断粮了,张兴文给他把将来的大饼画得再圆,充不了眼下迫到眉睫的饥啊!
    所以他什么也不听,一门心思就是必须马上要到钱,张兴文偏不想给,两人越说越僵,张兴文还想乘隙跑掉,张兴志情急之下,撵上去就是一刀——
    太巧了,自张兴文后心入,前胸出,正中心脏,一刀毙命。
    事发地点在一个小酒馆里,见证者五六个,这一出兄杀弟,是铁一般的血案。
    珠华听到此处,目瞪口呆:“……”
    万万没想到张推官的两个坑货弟弟最后会是互坑的这个了局。
    张兴文当时一声没吭就扑倒了下去,围观百姓有胆大的上去试了呼吸,“杀人了”的呼喊很快嚷嚷着传扬了出去,张兴志傻在当地,等他想起要跑时,哪里还跑得脱,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很快县衙里接到报案的衙役赶来,把他抓了去。
    这时他们身处在一个邻县里,那县令一审,知道两人原籍是隔壁的应城,马上把这一死一活的兄弟俩收拾收拾,打包发还给应城县令了——辖区内出这种兄弟相残的恶性案件,对主官的考评很不利,县令知府等主管一地行政事务的官员有个父母官的美誉,这美誉不是白担着的,对一地百姓要负有教化之责,好么,这教化出一个捅死亲弟弟的勇士来了,邻县县令如何肯背这个锅。
    应城县令捏着鼻子不得不受理了这个案件,好在张兴志先往他那告过状,这事的来龙去脉他本来清楚,不需要再怎么审理,飞快把案卷写了写,念在张兴志杀人有前因的份上,判了他一个斩监侯。
    ——这意思是将犯人暂时收押,案宗上报,候到秋审时,由刑部复核决定张兴志这个死刑是否确实执行。
    案宗到了刑部那里,因张推官是这二人长兄,事涉朝廷官员,与一般普通民间争产案子又不同,七拐八绕的,最终就上达天听了。
    “……”
    珠华一时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她算了算时间,张兴文坑张兴志钱应该正是她去年从安陆离开不久之后的事,看来她走后,张巧绸是在那场和卫侧妃的较量中全面落败了,以至于连亲哥哥都保不住,让他被撵了出去。
    不管张兴文打算从这个妹妹身上捞到多少,他都算是张巧绸在平郡王府里唯一一个自己人,连这个心腹都失去,以她本人的能耐,往后能在那个斗兽场一样的藩王府里落得什么样的日子,那真是可想而知了。
    至于张兴文,他被一顿打撵出王府后初始应该过得十分困难,所以才坑上了张兴志,他知道这个哥哥有多废物,所以不但坑他坑得顺手,连后来被找到了,都还不愿马上还钱,而是抱着继续糊弄他的心态,不想张兴志废物了一辈子,偏偏这回急了眼雄起了一回,就要了他的命。
    这兄妹两人,机关算尽,最终却只落得了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结局。
    ☆、第174章
    张家的倒霉事还不止于此,张兴志在知道张兴文设局坑他之后,曾让儿子写信去往山西,张老太太此时才知道了一双儿女混得不得意,张兴志的本意是告张兴文骗他钱,可到张老太太眼里,儿子都沦落到要靠坑不成器的老二来过活了,那日子得过得多可怜啊?
    她慈母心发作,跟张推官闹了一场,讨了些钱,再加上自己的私房,一块卷着急急忙忙就奔着应城赶来了,张老太爷倒是没随着一块来,他这时候年事已高,真的不适合再轻易做长途跋涉了,张推官肯出钱,其实就是个拿钱消灾,买得张老太太闭嘴,不要闹着让张老太爷跟她一道回去。
    张老太太年纪也不轻了,路上快不起来,等她赶到的时候,已经只能看见张兴文的尸体了。
    儿子混得再不好,只要还活着,那就是张老太太的命根子,她都还能承受,可死了就——
    张老太太的人生信念轰然倒塌,儿子冷冰冰地躺在那,把她的五脏六腑都伤裂了,她一头栽了下去,再睁眼就站不起来了。
    卒中导致的偏瘫。
    据请来的大夫说,张老太太这一下受的刺激太大,治疗后最好也只能到慢慢地由人扶着走两步路,再想恢复到从前那般,那是不可能了。
    等于张兴志这一刀下去,把继母的命也捅了半条去。
    亦所以这算得一桩不折不扣的人伦惨案,皇帝看到案卷之后,下意识想了想自己两个总是处不到一起去的儿子——他其后说给太子和晋王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若不是光哥儿先告诉了我孟家的事,我本来正要候你回来与你说的。”
    珠华有点觉得不妙:“你当时也在场,这,不会拖累到你了吧?”
    她家这些亲戚可真是够糟心的,这么一比,苏家还消停多了。
    苏长越摇了摇头:“无事,我当时就请了罪,皇上原没想到和我妻家有关,见我说了,就顺势问了我一些张家的事,借此教导了一下太子和晋王,并没因此不悦。”
    “这就好。”珠华放心之余又忍不住叹气,“唉,要说二舅舅是真没杀人的心胆,他要不是揣着刀去不至于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这下和你的干系还远些,我大舅舅肯定是要受牵连了。”
    苏长越道:“应该会遭到一波弹劾,不过大舅舅是外任官,御史的挑剔于他没那么要紧,撑过这一段就好了。”
    珠华默默点头,也只能如此想了,或者再换个方向,以张兴文这种典型祸害的秉性,已经近乎于六亲不认,再发展下去,会闯出什么乱子就很难说了,他现在意外身亡,对张推官来说未必全然是一件坏事。
    “对了,明天派个人去三表姐门上打听一下,不知她有没有接到消息,若是接到的话,应当不用管她了。”
    张芬心再大不是那等女枭雄的脾性,不可能知道亲爹成了杀人犯且很有可能处斩的情况下还去掺和别人的阴谋诡计,她应该整个都懵了才对——就算她没懵,高志柏翻过年不过两三个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这当□□出岳父的丑闻,虽然不是他的直系亲属碍不着他的科考资格,也够他添堵的了,这时候肯定把张芬管得牢牢的,不可能再放任她出门去丢人。
    “多半不知道,你表姐是为了躲张二舅舅才来到京里的,落脚之后,不会愿意把地址让张二舅舅那边知道,那边出了事就算想送信,一时半会也送不过来。”
    这时候的书信来往其实很不便利,有权的可以让驿站随公文顺带传送,有钱的就自家出人跋涉往来,既没钱也没权的,就只能碰运气请正好顺路的熟人捎带了,这还是在知道地址的情况下,不知道的话,捎信人本身有自己的事要办,没这空闲给到处打听,基本就是白捎一回了。
    “那就让人告诉三表姐一声?省得她让人挑出来添乱。”
    “不。”
    “不。”
    苏长越和叶明光同声阻止,两人对望一眼,苏长越微微一笑,示意叶明光来说,叶明光也不谦让,就扬了下巴:“先等一等,看他们下一步预备怎么办。他们想把三表姐当做他们的牌打出去,我们也可以顺势而为,等他们出了手了,再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提早爆了,他们再要动别的心眼,又添麻烦。”
    能预测得到的问题,当然比预测不到的要好解决,珠华明白过来,目光从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面上流过,深深地觉得虽然是三人商讨小组,但她这颗智慧的头脑加入与否,于大局基本无碍。
    她下意识摸摸肚子,陷入沉思,难道传说里的一孕傻三年从孕期就开始算了?
    想一想又不禁含了笑意,虽然万阁老和孟家那边应该在酝酿一波大的,她本应该紧张不安,但背后的依靠如此可靠,比之她初穿来时,一无所有,一点点摸索,靠“大不了死回去”的中二横劲乱闯乱怼,对手的量级在升级,她的心态却反而平宁了下来。
    因为她不再是独自一个了。
    她有丈夫,有弟弟,有即将到来的孩子,有两个小姑子,还有在山西的张大舅舅,在金陵的沈少夫人,她在这异世慢慢扎下了根,不再悬空飘移。
    她仍旧不确切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当去向何方。
    然后——她小小打了个哈欠,感觉有点困了。
    苏长越立刻发现了,开始撵人:“你姐姐累了,要休息一会。”
    叶明光习惯了珠华近来容易倦累的体质,听话地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苏长越也站起来,没叫丫头,自己动手把炕桌搬下来,又抱了床被子来,盖到珠华身上,顺手摸了摸她还不大有起伏的肚子。
    珠华揉着眼,钻到被窝里去:“苏哥哥,你先去和光哥儿吃晚饭罢,不用等我,我睡醒了再吃。”
    苏长越抽了手出来,温柔地又摸了摸她的脸:“嗯,我让梁大娘给你留个灶。”
    珠华就放心睡过去了。
    **
    孟家的下一步举动来得很快。
    只在隔日,大兴县衙的衙役就上了门,手持票牌,说孟家人状告叶家姐弟,不认先人,不孝不悌,请叶家出个人去应诉。
    此时苏长越已经出门往东宫去了,叶明光刚在这边用完早饭,准备回去读书,闻言止住了脚步,扭头道:“姐姐,我去。”
    珠华犹豫了一下,她不大放心,但跟叶明光比,她是女子,又怀着身孕,这天寒地冻的,县衙公堂那环境就不说了,到时候肯定还会跟孟家人吵起来,她虽然满了三个月,胎已经坐稳了,但一个孕妇跑去跟人打官司,怎么也是立于危墙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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