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之士百人,七曰斧钺, 八曰弓矢,九曰秬鬯。”
    ——《礼·含文嘉》
    九锡,乃是天子赐予诸侯与殊勋大臣的最高礼遇。
    如昔日丞相兴兵讨南中叛乱,临发时天子便赐下了虎贲与斧钺,寓意为“能退恶”与“能诛有罪者”。
    而如今,天子有意趁着此番北巡, 再将车马(金车大辂、兵车戎辂与玄牡二驷)、衣服(衮冕之服与赤舄)与朱户(朱漆大门)三样赐予丞相。
    令天子生出此心思的起因,颇让人啼笑皆非。
    乃是昔日李严曾劝说丞相加九锡,被丞相严辞驳之,但谁都想不到的是,对丞相以父事之的天子刘禅,竟是将“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於九邪”这句话给记在心中了!
    且还心心念念着,有朝一日能实现。
    故而,正值北伐功成过半时,他便想着且先给丞相再加三锡,以嘉北伐以来丞相的殚精竭虑与还政的忠贞之节;若日后还于旧都,便再将剩下的四锡悉数赐下。
    “依子瑾来看,今我大汉得复陇右与凉州,加三锡可彰相父之功与足表我心意否?”
    将心思道出的天子刘禅,还顺势发问了句。
    郑璞哑然。
    姑且不论此举可否能彰丞相功劳与表天子心意。
    昔日丞相驳李严之言, 乃是出于恚怒之心,忿同受先帝托孤之重的李严竟不思竭股肱之力报效,反而汲汲营营于功利啊!
    为何天子竟是觉得, 丞相会接受九锡呢?
    莫非,乃是当局者迷乎!
    天子的性情本就敦厚,于年少时,先帝便请丞相挑选书籍循循教导;未及弱冠,又逢先帝崩殂,将之托付于丞相顾看。如今丞相开始步入暮年,出于人之常情,故而天子便怀有反哺之心罢。
    “陛下,璞窃以为,此举不妥。”
    言及如此之事,郑璞神情肃穆,依着君臣礼仪作答,“陛下年少继位,承先帝遗命父事丞相,十数年如一日。今璞斗胆问之,陛下可知丞相所求否?”
    相父何所求,我焉能不知!?
    乃报先帝君臣相知之恩,图圆还于旧都、兴复汉室之愿耳!
    况且, 相父所求者,与我欲彰其之功、表感激之意有何相悖之处?
    郑璞的答非所问以及隐隐带着反诘之意,令天子心中有些不悦。
    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天子亦略具荣辱不惊的城府,没有当即出言反驳,而是依旧声音缓缓道,“相父所求者,我自是知晓的。不知卿为何如此作问?”
    言罢,或许是觉得这样君臣对奏的气氛有些过于严肃了吧,他又紧着加了句,“此事我心意尚未有决,亦不曾知会他人。子瑾权当此间闲谈罢,不必作此犯颜直谏之态。”
    还没有作定论?
    那就好!
    悄然松了口气的郑璞,连忙拱手告罪,“乃我一时情急,望刘君莫怪。”
    旋即,略作沉吟,便又轻笑道,“嗯,刘君既声称此间闲谈耳,且言之凿凿自忖知丞相所求。不若我与刘君以丞相之事共论,以鉴君所言是否非虚,可乎?”
    “哈!”
    顿时,天子拊掌,“我少小便蒙相父教诲,子瑾竟不自量力欲共论之,我有何惧之!子瑾且先言之!”
    “诺。”
    郑璞拱手作礼,问曰:“敢问刘君,丞相图权乎?”
    答曰:“子瑾何出此言哉!相父先前开府治事乃先帝遗命也,且今已然推政于众,何来图权之说?”
    “丞相求利乎?”
    答曰:“相父自南阳随先帝以来,衣食悉仰於官,不治生,不曾有求田问舍之意。今家中居宅与桑田皆先帝或宫中所赐也!何来求利之说?”
    “丞相谋门楣子孙计乎?”
    答曰:“前些时日,我曾与朝廷诸公共议意增相父食邑两千户,然相父上表固辞,终仅受五百户。由此可知,相父无有谋子孙计之心也。”
    这次回答罢,天子有些阑珊的摆了摆手,“你我皆知相父澡身浴德,非常人也,所求者亦乃还复旧都以报先帝知遇也。我知子瑾问及此些,乃欲谏言自身之见解耳!不必忌讳,直言即可。”
    “诺!刘君,恕我直言。”
    郑璞颔首应声,“窃以为,欲赐丞相加九锡,于刘君而言固然乃好意。然而此举于丞相而言非殊荣,乃是添丞相之扰也!”
    “嗯?”
    闻言,天子挑眉作鼻音。
    而郑璞没等天子发问,便径直道出缘由,“昔丞相开府治事、并宫中府中为一体,事无巨细皆躬亲;而今推政于众,居汉中别宅静养。还请刘君自作思,以丞相尽忠之心,若非身体委实难堪重负,焉能不效股肱之力邪?且刘君既知丞相不图名利、不求权柄、不谋子孙计,亦必知丞相断然不会受加九锡之殊。如此,刘君若强之,乃令丞相徒增烦恼,难安心静养也!再者.......”
    言至此,郑璞猛然扼住了话语。
    盖因此时的天子刘禅,已然侧头眺望着汉中郡的方向,满目的追思。
    他与丞相已然许久未谋面了。
    在他记忆中的丞相身体状况,仍旧停留在率师北驻汉中筹备北伐时的康健之时。
    持续了好一阵的沉默。
    天子回过神,声音略显低沉的发问道,“子瑾,相父如今身体状况如何?”
    “回刘君,丞相尚好。”
    郑璞的声音亦然很低,“我归来成都,途径汉中时曾拜见丞相。丞相虽须发皆白、身躯瘦削,然精神尚好;且今北伐顺利与得享天伦之乐,丞相不复昔日夙夜忧叹矣。不过,去岁冬末严寒,令丞相腿疾愈笃,即使春来转暖,行百步外亦需拄杖、五百步外需乘素舆。”
    “唉.......”
    当即,天子忍不住一记长声叹息。
    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收起了怅然之色,缓声问道,“子瑾续言之,再者何也?”
    “诺。”
    郑璞拱手,朗声而应,“再者,璞斗胆放肆,敢问刘君,有汉以来加九锡者,孰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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