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中旬,一场意料之外的寒潮突然来袭。
    温骤降到两三度,再加上天气潮湿,阴雨连绵,种下去的稻苗也无法成活。无奈之下,你们也只得暂时搁置了早稻春耕的计划。下雨天不能放牧,你的工作也变得更加繁琐起来:在高湿度的环境下,牛羊圈舍是很容易滋生病毒细菌的,所以你要雷打不动地在清晨起床,给圈舍消毒,再抱着一捆捆饲料以人工的方式喂食牛羊,还要定期检查圈舍里有没有漏风漏水的地方,及时修补。
    这工作本身不太辛苦,但奈何天气实在太冷,即便你这一年来已经练就了强壮健康的体格,在长期吹风受冻的情况下,你还是发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你无法工作,在家修养的这几天,所有事情都由女特务代劳。但你的住所由于天气潮湿的关系,整个床铺都是湿漉漉的。
    “睡在那种地方,病是好不了的。”女特务这样说。万般无奈之下,你也只得临时搬进了她的屋子,睡在楼下临时放置的被褥上。女特务的家里有壁炉烤火,空气始终是干燥的。
    她也和你约法三章:不许上楼,晚上十点之后不许发出声响,因为那是她的黄金睡眠时间,吃饭不许吧唧嘴。每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藏狼雪莉都会守在楼梯口,别说你了,就连星期天都不敢造次,蜷在墙角的小窝里瑟瑟发抖。
    由于身体细胞在抵抗感冒细菌的关系,你的身体变得很烫,最高的时候烧到了39度,成天昏昏欲睡。只有女特务喊你的时候,你才会醒。她会在每天早上做完早餐后喊你起来吃上一点,在桌子上留下感冒药和抗生素后出门,你倒是不担心她能不能干好活,整个村庄都是她建立起来的,以她的聪明才智,自然有投机取巧的办法。
    过了两三天,你的身体状况便好了些,听到开关门声也能醒来。正因如此,你才有机会见识到女特务下厨的地狱景象。
    “你打算做什么?”
    “炒饭啊。”
    “那你往锅里加水干什么?”
    “煮饭啊。”
    “旁边有个高压锅你没看到吗?”
    “高压锅不是用来做中国菜的吗?”
    “……你不知道高压锅怎么用吗?那里有个煮饭的选项……”
    “哦,不会。”女特务很老实地应了一句,把米饭丢进了锅里煮开的水中,直接拿锅铲搅拌起来。
    “……等等,你是在洗米吗?”
    “洗米?米为什么要洗?”
    “煮饭之前肯定要洗米啊!”你开始感到几分恐怖了。女特务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看你:
    “我之前一直没洗啊。”
    “……”
    女特务用铁锅把米粒煮熟以后,又干了一件令你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竟然直接用滤网把米粒过滤出来,然后放到了盘子里。
    “你这又是在干嘛?”
    “把饭晾干啊!”
    “……”你勉强站起身来:“还是我来做饭吧……”
    “不!你坐回去!”女特务生气了:“我能做好这个!我是看youtube学的!”
    “……”
    在你绝望的眼神中,女特务一边看着手机上的视频解说,一边往锅里倒油。她倒了整整半锅的油,待到油温烧热时,她从旁边取了个摩托车头盔,罩在了脑袋上。
    你感到不妙。
    “你……你在干嘛?”
    “相信我!我之前做过这个!”女特务用一副英勇就义的语气说着,抱起那盘晾得半干的米饭,直接倒进了油锅里。
    厨房中炸起鞭炮般的响声。伴随着女特务一惊一乍的叫声。
    ——在她的理解里,炒饭(fried rice)就是油炸米饭的意思。(英文中fried也是油炸)
    当她捧着那盆被炸成爆米花状,混入了搅拌好的蛋液,又在微波炉里叮了两分钟的神奇炒饭来到你面前时,你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给你和自己各装了一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沉默了一阵。
    “如果我记得放盐的话,会不会更好吃一点?”
    “这已经不是问题所在了……”你单手揉了揉太阳穴:“以后还是让我做饭吧……”
    不到一周,你的感冒就已经痊愈了。此时已是三月下旬,趁着这几天没有下雨,你去了一趟梯田检查围墙的稳固性和土渠的排水性,偶然间的,你在一些树根下发现了雨后新长的蘑菇。你认得出来一些,是常见的香菇和双孢蘑菇,也就是外国人最常吃的白蘑菇。你摘了一些,回到村庄里,正巧看见女特务开着一辆摩托板车来到路口,板车上放的是一只切分好的整牛。
    “巧啦,来帮忙吧!”
    冰箱里的牛肉已经吃完了,女特务花了一早上的时间,竟然是杀牛宰牛去了。你惊异于她可以一个人完成如此复杂的工作,但一想到此前的日子都是她一个人过的,也就释然了。
    你帮着她将牛肉用保鲜纸分装好,放进了冷库里。看着这么多新鲜的牛肉,你脑子里有了个大概的食谱。
    第二天中午,你正式宣布剥夺了女特务的厨房领土主权。女特务非常不爽地领着星期天和雪莉去了天文观测站。你趁这当口,开始准备晚饭。
    你从冰箱里取出了一整条牛里脊——昨夜你已经对这块牛里脊做了吸水、密封,冷藏处理,经过十二小时的排酸,这块里脊的酸碱度达到平衡,正是肉质最鲜美的时候。
    你在里脊上撒了些黑胡椒和盐,放到一旁静置。而后,又取了个盆,用面粉,水和盐揉成面团,加入黄油混合,反复对折,擀面,将黄油薄而均匀地混入面皮之中,做成了酥皮。
    随后,你又取出洗净的白蘑菇,洋葱,香菇,蒜瓣,用刀切得细碎,小火热锅,将这些食材放入锅中翻炒,待到菌菇的香味散发出来后,你又加入了黄油、盐和黑胡椒继续调味。这就是制作惠灵顿酥皮牛排所需要的蘑菇酱了——如果能有松子仁和奶酪,味道会更加正宗,但你手头食材有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将蘑菇酱放到一旁备用,洗了锅,热锅冷油放入里脊,开始煎肉。这一步并不是为了把牛肉直接煎熟,而是为了封住牛肉内部的汁水。待到牛肉表面煎到变色,你便将其夹出,放到干净的砧板上,抹上一层黄芥末酱,又用保鲜膜把蘑菇酱均匀地和牛排紧实地裹在一起——看起来像是用保鲜膜包成的巨大牛肉糖果。
    你将裹好的牛肉放进冰箱里冷藏定型,这一步需要花上不少时间。你在女特务的屋子里翻翻找找,从沙发垫子底下找到了被她藏起来的香烟,走到屋外点了一根消磨时间。
    你好奇女特务这段时间总往天文观测站跑是干嘛去了。但她这人多份时候神神叨叨的,问了也讲不清楚。你吹了口烟,伸出手来,手背上多出一颗小小的水珠。
    ——又要下雨了。
    半小时后,你回到厨房,取出牛肉和酥皮,用酥皮仔细地包裹住已经定型的牛肉,再次放进冰箱冷藏。四点多钟,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你将惠灵顿牛排表面沾上一层蛋液,小刀斜切,划出纵横交错的花纹,将烤箱预热到180度后,开始烤制。
    这块牛排有两斤多重,烤制的时间会稍微长一点。你透过烤箱不时查看酥皮的上色程度,四十分钟后,酥皮已经呈现完美的焦黄色,像是一块热烘烘的面包。你在表面覆盖一层锡纸继续烤制。
    雨已经越下越大了,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女特务一人二狗跑进门来,将披在头上遮雨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捋着贴在脸上的湿发,长舒了口气。她鼻子翕动了几下,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好香啊!”
    她跑到厨房里,看到你正在清洁用过的厨具。
    “张思睿,你做了什么饭啊?”
    “惠灵顿牛排,还差几分钟。”
    女特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竟然还会做这个?”跑到烤炉前蹲下,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老实说,你心底也有些忐忑。毕竟这一年多以来你也不怎么下厨,很难保证自己做的牛排是不是原汁原味的。不过,至少在你将牛排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时候,它的卖相是极佳的。
    当烤箱掀开的瞬间,整个厨房都弥漫着面包房里独有的烘焙香气。女特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你手上的盘子,说:
    “看起来真的很不错……”
    “你还是先去洗手吧。”
    你取了盘子和刀叉,将惠灵顿牛排从边缘开始切下两指宽的一片,酥皮烤的酥脆,中间的牛肉呈现出诱人的玫粉色,正是完美的三分熟。牛肉外面的一圈酥皮裹得相当紧实,不会掉渣,而里面夹杂着的蘑菇酱已经和牛肉彻底融合在一起。这下,不仅是女特务,连你都食指大动了。
    女特务早已洗好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当你把牛肉切到她的盘子里时,她非常郑重地双手合十,说:
    “我开动了!”
    她切下一小块连着酥皮的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你拿着刀叉却没有吃,颇有些在意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嚼得很慢,也很斯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她平时不这样,她平时总狼吞虎咽的。
    吃完一块,她放下了刀叉。右手环过胸口,左手肘放在桌上撑着脸,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她微微歪着头,用你无法理解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你。
    你心底越发忐忑。你看见她的眼眶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始泛红。这让你感到慌了,似乎自己犯下了什么大错,你小心翼翼地问:“不好吃吗?”
    “没有,没有。”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子有些狼狈,“嗤”地笑了一声,又急忙拿起刀叉,一块一块地切起牛肉,大块地塞进嘴里,像是在掩饰尴尬。她囫囵着说:“很好吃。”但她的眼泪止不住了,像泛滥的泄洪闸,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一边努力地吞咽着,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说话时带上厚重的鼻音:
    “吃这么多会胖的……”
    你哑口无言。切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是毫无疑问的美味。你突然发觉你好像一直都不理解这个女人的想法,但此时此刻,你又好像理解了一些。
    你只记得她独立,果敢,聪明绝顶,比你年轻,更比你有为。
    这些外在的假象让你一直忽略了很基础的一件事。
    当时人类全部消失后,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城市里游荡时,你经历的每一分绝望,她都一分不少地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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