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尖叫撕裂了寒冷,令人战栗的气息裹挟着混乱与污浊撞进鼻端,苏音的视线中现出一道模糊的阴影,看不清它的形状,只能看到一双双苍白的竖瞳张开,那瞳底燃烧着黑色的火焰。低沉的呢喃与窃窃私语传来,嘈切得像是有无数人同时发出的梦呓, 也如同某个巨型生物在另一个时空的嘶鸣,难以捕捉却又让人发自内心地颤抖。
    “呜——嗡——”
    五色海上,角弦与徵弦同时振起,既清且浊的弦音似一柄利刃,破开混沌,将第五区坚冰般的空气送进了苏音的鼻端, 再由鼻端一路探进肺腑,为神魂带去了一丝凉意。
    意识在顷刻间回归, 苏音眼底的迷茫也一闪而逝, 那速度快到站在她对面的乐荀甚至都来不及看清。
    当然,他也并不曾去看。
    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很体贴地将被他折叠起的“壁”的一角向下方压了压,仿佛生怕苏音被壁中传递而出的信息吓到,说出来的话亦有若流水般地平滑顺畅:
    “这便是‘壁’,一个很奇异的夹在时空缝隙里的空间。不过,关于壁的构成及其运行法则和原理之类,我们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也仅仅只研究出了一些皮毛。
    我们的科学家发现,壁与现实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简单说来就是:它不仅是现实世界的反面,同时也承接着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联系。就像是一条通道。
    这里的‘通道’只是一个概念或者说是一种描述,壁的形态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通道,而更像是呈现出空间形式的一种粘合剂。如果一定要划分出它的范围的话,我们认为,它与现实一样广阔,甚至可能更大。”
    乐荀慢慢地说着, 唇角勾着一个极小的弧度。
    然而, 当察觉到身后那稍显混乱的气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便平复之后,他唇角的那个弧度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莫测的平静。
    “抱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苏小姐可能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吧。”乐荀回头望向苏音,语气十分温和,那种莫测的平静就像从没在他的脸上出现过。
    说完了,他又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道:“实在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可能地多说一些,以便你了解我们的情况。”
    “我明白。”苏音点了点头,眼神却并未投注在他的身上,而是专注地打量着折起了一角的壁。
    那一刻,她凝向壁的眼神,与乐荀凝视着她的眼神,别无二致。
    苏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弦音漫长而又遥远,像是一根风筝线,而她则是被放飞的那只风筝,以一种离散的形态,被那根纤细却也是坚韧无比的丝线, 导引去了某个……
    时空。
    第五区狭长的天空像一团融化的蜡油,逐渐剥离、塌陷,直至完全坍倒,而苏音所站立的地方,那片金色的沙漠也如退潮的海水一般,飞快地向着四面八方散开。
    苏音的脚底传来坚硬的触感,仿佛是某种质地平滑的人造物,而天空也渐渐幻化成了一列列白炽灯管,耳畔也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像是鼓风机或换气扇的声音。
    这是一处地下掩体。
    苏音很快便“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她此时的视角很奇特,一方面是全知全觉的球形感知,能够“看”到这处地下掩体之外那座地下城市的庞大轮廓;而另一方面,她又仿佛正附着在某个形体的身上,并且以这个形体的视角观察着这处掩体一处隐秘的角落。从体温、毛发与呼吸频率来看,这具形体似乎是人类。
    这推测在三秒钟后便被证实,因为有人开口说话了。
    “乐荀,你确定要这样做么?”
    这声音离得很近,近到苏音的视角在不受控制地向左偏移了七十五度之后,便看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到了这一刻,苏音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一件事:
    她穿越了。
    在时空双弦的作用下(也可能是因为壁的间接作用),她穿越到了乐荀所在的影世界地下城。
    那全方位无死角的广角视像,便是分裂成时空粒子后苏音的视角,而另一个视角,则重现了乐荀所经历的某个时刻。
    依照以往的经验,苏音认为,这个时刻所发生的一切,应该很关键。
    “我确定,阁下。”乐荀的声音很快响起,坚定果决,比苏音印象中那个大提琴般的音线显得年轻得多。
    面目模糊的男人点了点头,从一旁随从的手中拿起一份文件打开看了看,便用着很快的语速说道:
    “我最后再和你确认一下内容。你们的结论是:位于原西北荒漠极域的那三个未知缝隙是灾变纪之前就已经打通的时空隧道,形态稳定、信息完整、时空波动读数无限接近于零,可以进行意识投射的第一次试验。”
    说到这里,他合起文件,模糊的脸也随之抬高:“我的理解正确么?”
    “是,阁下。”乐荀的声音带着兴奋,他急剧加速的心跳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是世界意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在上个世纪中后期、大灾变前的‘恐惧压制’时代,两千多万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让我们这些后来者拿到了这三次机会。”
    “就我个人的意见,我是不赞同这项试验的,毕竟我们已经在‘虹计划’上消耗了太多资源,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的资源很有限。”
    面目模糊的男子语气刻板,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让苏音想起了官场里某些人打官腔的样子。
    乐荀没说话。但他的情绪却显然比沉默的外表更为激烈,苏音感觉到了他的愤怒与无力,以及更为巨大的失望。
    这个瞬间,苏音的视角……或者也可以说是乐荀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地下城的一些画面:
    在肮脏的阴沟边将蚯蚓和蟑螂塞进嘴里的孩子;在下水道与地底矿山工作的神情麻木的底层百姓;为了一顿饱饭出卖儿女或自己的失去劳动力的人们;地下酒馆卖笑的女子以及在酒精与药物的作用下浑浑噩噩的男人。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则是纸醉金迷挥霍无度的权贵,他们享受着高科技拟自然生态营造出的阳光和空气,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女在蓝天白云下野餐,身具超凡血脉的孩子们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各种符箓知识,每个夜晚,舞会的音乐与灯光都会将这座地下城装点得格外华美,就好像这世界从来就没有饥饿与贫穷,末世也远在遥不可及的未来。
    苏音忽然就有点理解那个面目模糊的官员了。
    是啊,毁灭又有什么要紧?宇宙爆炸与我何干?
    就像我们每个人生下来便面临着死亡一样,这地底世界也不过是放大了无数辈的人的一生。
    既然死亡与毁灭不可避免,那么,又何妨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享受与挥霍?又何妨尽可能地将手中的资源握紧或攫取更多?
    资源始终都是有限的,何必为了一个成功率极低且毫无必要的试验将它浪费掉?用它来换取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让享乐贯穿自己的一生,这才是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宗旨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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