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王坦之府中的时候,郗超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说是想问题,倒不如是在想刘苏,那个刘惔的儿子,以前说过的一些话。
    在以前的谈话中,二人说到现在朝堂的局势,郗超记得当时刘苏曾经提起过,其实晋室现在的朝堂并非铁板一块。
    当然,这个朝堂,是指都城建康里面,这些权贵士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就会有纷争。
    这个道理,郗超也明白。
    这里的江湖,非是武侠小说中,一群身怀武功的人所处的比普通人世界要高那么一个层次的江湖,泛指江河湖海的意思。
    人自进化之始,或许说上古三皇五帝时期开始更为贴切。
    那个时候开始,人类虽然尚未智化,却已经定性了。
    是的,人是一种群居动物。
    然后,人有了七情六欲,负面的和正面的情绪。
    这时候,就有了不平衡。
    有了不平衡,就有了纷争。
    所以,人是一种喜欢纷争的动物。
    依山傍水,是人类最佳的居住条件。
    自三皇五帝开始,各处文明开始遍地开花之际,不管哪一处、哪一种文化、文明的传承,都离不开湖泊与江河的依傍和传说。
    所以有江河湖海的地方,就有人。
    其实,朝堂也是江湖。
    而且,还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个旋涡。
    稍有不慎,便可以让人尸骨无存。
    那么,现在晋室的朝堂中,最明显的裂隙在哪里呢?
    并不是铁板一块,这个刘苏暗指谁和谁呢?
    郗超当然也知道,而且今天他还都见到了有矛盾的两人。
    王彪之,琅琊王氏,王导之侄。
    王坦之,太原王氏,王述之子。
    这两个人,可谓是到了针锋相对的程度。
    以前王述在朝中的时候,因为他的老成,还会知道退让。
    可是显然,王坦之没有他父亲那样的好脾气。
    所以郗超,要求和王坦之谈一谈。
    秸秆为帘,美酒为介。
    二人对坐,宽袍广袖。
    这两个少时便齐名江东的人物,各有风度,远远望去就像是两个人在画中对饮一样。
    晋人好美,而且更喜欢欣赏长得俊俏的男子。
    所以郗超和王坦之,都是美男,否则也不会有‘盛德绝伦郗嘉宾’和‘江东独步王文度’这样的赞誉。
    或许是这两个人物的名声太大,至少在王坦之这个‘当事人’的府中,这两个人肯定会成为侍婢们平时谈论的对象。
    而且这些侍婢谈起二人,必定会是脸红耳赤,发乎娇情……
    所以,侍婢前来服侍得也勤快,而且还换着来给他们添灯油,每一次都不敢多添几分,并不是怕灯油溢过了灯芯就会熄灭,而是不想灯油多了烧得太久,如此一来她们便没有理由进来欣赏这俩人。
    直到后来,家主王坦之让她们放下装灯油的壶,不让人进来了。
    “嘉宾,见笑了!”
    “看来文度平日在府中,也是一个宽厚随和之人,侍婢方能如此无忌。”
    “惭愧……”
    “昔日郑氏有诗婢,今日嘉宾有痴婢,岂不也是美谈?哈哈……”
    郗超肆意调笑,不过这样的调笑,却让王坦之觉得也是一桩雅事。
    风雅风雅,晋人之雅,不足为外人道。
    因为这是一个讲究豁达的时代,名士视礼法若无物,孜孜以求的是放荡形骸、享受生命。
    像郗超说的‘痴婢’,便非常符合‘放荡形骸、享受生命’的宗旨。
    闲话闭,二人终于谈到了正事。
    “民间有言,王与马、共天下,今日会稽王之前,文度与王侍中针锋相对,虽然胜了一筹,却也令人隐忧。”
    “其实,某与王侍中,并无私怨!”
    “哦?那便是父子有怨,或是隔代有怨?”
    郗超的话,徒然变得犀利,非常有针对性。
    王坦之一愣,随即哑口无言。
    郗超的意思很简单,谁都知道王羲之和王述之间的矛盾,现在王坦之却说他和王彪之没有私怨,那王彪之和王羲之兄弟明显是穿一条裤子,共同针对他父亲王述的,你父亲被人家兄弟欺负了,你却说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不是对不起你父亲吗?
    而且,王羲之以前任会稽内史,是接任王述的职位,当时王述丧母,按照礼制王羲之上任之后是要去吊唁,表示敬重的。
    然而王羲之却只是口中说要去吊唁,却一直没有行动。
    这对于王述来说,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羞辱!
    主辱臣死,父辱子亡。
    这样的情形下,王坦之的否认,显然非常苍白无力。
    “郗掾,究竟想说什么?”
    称呼变了,表明王坦之的态度也变了。
    其实,说王坦之和王彪之有私怨,这是事实。
    但王坦之显然并不是一个人会被私怨冲昏头脑的人,他更清楚自己和郗超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郗超的身份,决定了他和郗超之间的关系。
    若是郗超,因为这件事情,来和他谈什么合作,那一切都面谈!
    王坦之便是一个这样的人,江东独步,又岂是浪得虚名?
    如果因为私怨,便投西府,那他就不是王坦之了。
    不过,郗超显然也非常明白这个和自己齐名的人是什么秉性,他也压根没有这样的想法。“文度何必紧张?某不过是想提醒文度一二,戒骄戒躁,且少于琅琊王氏为敌……”
    其实,高平郗氏,也是名门望族,而且在士族之中算是上品。
    然而现在,郗氏之中,在朝的官员寥寥无几,郗超在西府,根本不受朝廷待见,他的父亲郗愔现在赋闲在家,而且朝廷也起用的意思……
    因此,郗超说道:“虽然同为士族,却仍有上下之分,尊卑之别,蚍蜉撼树,实在不智!”
    “郗掾简直是不知所云,某何时妄图蚍蜉撼树?若郗掾继续如此胡言乱语,某只好送客了!”王坦之风度再好,也有些挂不住了。
    郗超口口声声,只是说琅琊王氏如何厉害如何嚣张,就好像太原王氏一定要怕了王彪之、王羲之等人一样……
    虽然这是实话,但这样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也太伤人自尊了一点吧?
    上下之分,尊卑之别?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王坦之还不是泥巴做的,听到‘尊卑之别’这四个字,心中已经生出怒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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