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队伍接连失利,敌人已经快要杀到眼前了,大人身为内府执政高层,不去想想该如何应对困境,竟然在这里醉生梦死?’
    一席话涌上心头,内府的部将站立在大殿之中,如鲠在喉,迟迟不敢开口。
    邻国的阁楼之上,大久宝盛庵坐在席位上,半眯着眼,自饮自酌。
    四周的坐席空荡荡的,不负往日的气派,高朋满座更是昔日光景。
    经历了战火和接连的压迫,有许多与他们内府合作的豪绅与氏族,见势不妙,连夜收拾行装,带着家眷,离开了邻国之地,去躲避风声了。
    一个个人走茶凉,想必等到大局落定后,他们才会想着回来。
    甚至就连一些内府高层,也都在想着归田卸甲,回去负荆请罪,大不了就挨上这一刀,只要上头不发话处死他们,能够活下来,那就是血赚。
    突如其来战争,除了带给平民伤害,对于氏族与豪绅家族,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除了那些依靠军火发家致富的人才,其余做着平平无奇小买卖的氏族豪绅,根本就没有办法在危机中存活下来。
    就算是能够存活,从头待到尾,也将会面临新的掌权者的剥削,甚至是站错了队的连锁反应。
    因为一代天子一代臣,他们与旧势力合作的内容,也只会随着局势的改变而失效,聪明人想的往往都是早些退出局势,进行规避灾祸,只有傻子才会老老实实的等着大祸临头。
    而那些氏族,也的确是这么去做的。
    叮叮叮……
    耳边传来了小调声,麾下部将抬头看着仅剩下的几名歌姬,半老徐娘,也没什么好的货色,只因平日里上好的歌姬都是氏族提供的,现如今氏族提桶跑路了,剩下的这些歌姬,自然也都是从底层筛选出来的,就像是一件平日不用的老古董,不知道积攒了多少的灰尘。
    那些歌姬们舞步生疏,反应迟钝,似乎是好久都没练习过了,只是临时收到了命令,迫不得已,这才来临阵磨枪的。
    琴弦小调弹的也是断断续续,鬼哭狼嚎,让原本就有些阴间的乐章,变得更为难听,副将也是有些头皮发麻,鸡皮疙瘩的都起来了。但是,不得不说,却又好像与现在的局势,非常的应景……
    此时此刻,人走茶凉,起起伏伏。
    孤独,寂寥,偌大个内府执政部门,也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让外面高高挂起的牌匾,被风吹过,充满了讽刺的韵味。
    苇名众大军压境,此时已然攻破了疆域防线,破城而入。
    面对这种困境,假如奋力的去挣扎一下,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吧。
    部将沉默不语。
    大久宝盛庵同样不语,因为他此刻正沉醉在其中,半眯着眼,倾听着耳边传来断断续续且有些凄厉的琴声,嘴里头也在哼哼着记忆中的故乡小调,与音调格格不入,甚至是全然不在一个氛围中。
    酒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他哈了一口气,半醉半醒,为那些歌姬们送上了掌声,“好啊,好啊……真是动听,优美的歌声……我真是好久都没听过了……”
    “舞姿非比寻常,美啊……”
    嘴里头胡乱嘟囔着,让别人也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又是什么意思。
    部将面色复杂的看着那些浓妆艳抹,把自己的脸涂白,两点眉,小红嘴巴,黑黝黝的牙齿,看上去就像是见了鬼似的,一般人也很难看得出,这有什么美的。
    若是放在大半夜里,着实是会把人给下个够呛。
    歌姬们竖起耳朵,踩着不稳脚步,摇摇晃晃,不放过一句夸赞的话语,但是她们想要听到的,其实还是最后那一句,“赏!”
    大久宝盛庵大手一挥,随手便从身边揽起了一大把的宝贝,取出了绑着绳的金印,还有一大堆的珠宝首饰之类的,闪闪发亮,一股脑丢了过去。
    噼里啪啦。
    珠光宝玉摔落在地上,激荡起了清脆声音,滚动成一片。
    歌姬们眼睛一突,犹如见到了血的饥饿野兽,充红了面容,立马尖叫一声,想也不想的扑了过去。
    她们蹲伏在地上,相互争抢,吵闹,甚至是大打出手,头发与衣物被撕扯到有些凌乱,也与氛围变得格格不入。
    琴弦断了,舞姿停了,有的只是‘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景象,简直是玷污了门堂,然而大久宝盛庵此刻却是笑得非常开心,豪爽的大笑着,仰头仰嘴里灌着酒水,吨吨吨吨……
    苦酒入喉,心作痛。
    一名歌姬红着眼与其余人争抢,在争夺一串珍珠链子时,相互扭打撕扯,却又在争夺中不小心将其扯断,惊呼一声,二人齐齐的跌落在地,摔得屁股疼。
    但是紧接着,她惊鸿一瞥间,看到了被压在身下的金印,闪闪发亮,非同一般,她心中一喜,回头看着那些个只顾着争抢珠宝的歌姬,连忙扑了过去,捡起了金印,塞入怀中。
    ‘是金的么?太好了,这下子就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想法刚一出现,歌姬喜不自禁,但是紧接着却又被一声暴怒的历喝声打断。
    “混蛋!!”
    耳边传来了风声,以及拔刀的声音。
    歌姬惊呆了,还以为是有敌人闯入,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看到身穿精致甲胄的部将贴身而来,手中闪烁寒芒的长刀也斩了过来,脸上鬼面满是峥嵘,露出的双眸更是狠辣无情,“死!!!”
    噗!!!
    光芒闪过,一刀封喉。
    歌姬瞪大了双眼,只觉得眼前一花,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
    窒息感涌上心头,血液止不住的流淌出来,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怀揣着不解的疑问,瘫软在地。
    歌姬躺在地上微微抽搐,鲜血横流,微微敞开的五指间,金印浮现。
    其余的歌姬都被这一幕给吓傻了,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
    席位上的大久宝盛庵饮酒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起来,目光深沉的看着这名部将。
    鬼面部将一刀将歌姬斩杀,人立在原地,依旧保持着出刀姿态,手中的太刀弧度明显,刀刃上的血液滴落在地板上。
    咔的一声,归刀入鞘。
    他眼神冰冷,注视着地面上的尸体,俯身从她手中取走了金印。
    瞥了一眼那些被吓的瑟瑟发抖的歌姬们,举着手中金印,冷哼一声,“此物乃是我主德川家康赏赐给封地镇守使节的物证,持金印者,可为‘贲业’封地将军,在封地内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贵重物品,岂是你等下贱平民所能够触摸到的?”
    冷着脸,对着那些歌姬唾弃一声。
    歌姬们一言不发,早已被吓没了半条命,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财宝,一个两个的跪拜在地上,犹如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部将表面上是呈了威风,实则也是为了通过这种方式,去点醒坐席台上的大久宝盛庵。
    然而此刻的大久宝盛庵,虽说也是望着那块金印出神,但思量过后,却又是变得满不在乎了,淡然一笑,“茂盛,何故生如此大的气?为了一些歌姬,不值得动怒,金印是我不小心丢出去了,倒也怪不得她们,来,我们小酌一杯。”
    说着,摆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起身便打算拉着心腹部将喝酒,醉如烂泥,走路都开始打摆子了。
    宫本茂盛见此一幕,隐藏在鬼面下的脸更黑了,因为他也看出来了,这个金印似乎是对方刻意丢出去的,仿佛也是为了宣泄心中郁闷的情绪,还有就是想要跟往日说声再见,他已经心存死志了,也放弃了。
    看着现如今眼前这个堕落的主公,跟他当初追随对方时的意气风发全然不同,判若两人,特别是经历了这两天的打击,被愁闷之事困扰,两鬓甚至已经有些斑白了,也不得不感慨一声,岁月不饶人。
    然而这却并非是对方堕落的理由。
    身为武士,本就应该一往无前,死而后已,不能被眼前的红粉骷髅,酒池肉林,磨灭了斗志。
    对方现如今早就没了雄图大志,也只想着守着这么个一亩三分地,到老到死,或许等到内府统一了天下,他也会被封一个区长做做,那也是个不小的官。
    但是身为对方的部将,他却非常的不服输,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只是不甘心对方就这么放弃了,在这里醉成烂泥。
    “前线的队伍接连失利,敌人已经快要杀到眼前了,大人身为内府执政高层,不去想想该如何应对困境,竟然在这里醉生梦死?这又怎么可能想的出来破敌之策?”
    忍无可忍,宫本茂盛怀揣着一窝子心头怒火,最终还是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而他这副以下犯上的逼人气势,也让席位上满脸笑容的大久宝盛庵僵住了。
    手里端着酒杯,面沉如水的看着他,隐隐有些恼火,“你在教我做事?”
    “大人,外面的武士为了守护住大人的城池,维护您的威严与地位,正拼死与敌人战斗,您却在这个关键时刻,躲在这里饮酒作乐,这么做,难道还不让人寒心!?”
    事到如今,宫本茂盛也顾不上冒犯不冒犯的了,咄咄逼人,直言不讳,“您当初的雄才伟略,雄图大志又去了哪里?难道只是立下了一些功劳,被封了一个管理国家的将军职位,就满足了么?”
    “我当初跟随您,可不是为了贪图享乐的!!”
    “那你想干什么!?”
    啪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伴随着蕴含怒火的声音,大久宝盛庵也有些怒了,伸手指着他,“若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过上好日子,你又是为了什么追随我?我又何时亏待过你?到了现在,不去想着为我分担忧愁,竟还以下犯上,来训斥你的主子?茂盛,你好大的官威啊!?”
    “茂盛不敢。”
    宫本茂盛脸色漆黑,硬着头皮,咬紧牙关道:“只因在下说的话,句句事实,也是为了我内府好,若是大人一意孤行,到了最后,除了一死,别无他途,但倘若大人奋起反抗,或可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可笑,可笑啊!”
    听了他的话,大久宝盛庵却又不恼怒了,摇了摇头,就这么瘫坐在地上。
    他目光出神的望着外面,呆滞的呢喃着,“这是一场早已有了预谋的计划,虽然我不知是何人所为,但是他们却是早早的就想好了部署计策,也根本不打算给我活路走。他们并非是针对我一人,而是在针对整个内府,哪怕是换作另一个人身居此位,也依旧会得到我这么一个下场……”
    大久宝盛庵不是傻子,他早就已经摸清楚了苇名的套路。
    但是摸清楚了套路,跟会不会中计,又能不能扛得住,那明显是两回事。
    人家就那么光明正大的给你施加压力,把计谋摆在台面上,让你去接,他也都不一定能接的住。
    只因一切都来得及太快,内府本部的支援不可能赶得到,苇名众带头冲锋的更是主帅兼七本枪之首,鬼庭刑部雅孝。
    在他的长枪之下,铁蹄所过之处,无一人能生还。
    现如今他手底下的人,走的走,跑的跑,除了前线依旧在被屠杀的内府军以外,也仅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
    面对这种困境,他除了选择享受一下暴风雨前的宁静,自饮自酌,坐吃等死以外,还能去做些什么!?
    战死沙场固然英勇,但死相未免也有些太难看了……
    还是选择刨腹自尽吧。
    历代名将走投无路,也都会选择通过这个方式去保留自己的尊严。虽然他也明白,那些将军到最后几乎没几个刨腹成功的,因为要么是临终前下不去手,要么就是必须借助他人之手给自己来个痛快。
    眼睁睁看着自己去将自己开膛刨腹,着实是只有变态才能想的出来的方法。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宫本茂盛也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渐渐的,也有些迷茫了起来。
    “唉。”
    大久宝盛庵嘴角蠕动几下,最终还是重重的叹息一声。
    “或许,只能看敌人的心情如何了。”
    已经到了要看敌人脸色行事的地步了么……宫本茂盛面色愈发难看,却又被一股无力感所包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说去看鬼庭雅孝的心情如何?那八成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毕竟现如今的对方非常的愤怒,就像是一头盛怒的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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