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工时间,污水厂涌出一波工人,穿差不多款式工装,形成浩浩荡荡阵势,他们好奇的视线投向开进厂区的黑色轿车,下降的车窗里,坐着一身洁白的女人,女人墨镜下的眼睛也在注视他们,眉头微不可见地轻皱,鼻端收缩,借用钢铁车身对散发着强大气味的工蚁群敬而远之。
    但收效不大。
    那是吕竹吗?
    本以为不会在人潮中看见他,他的作息不太可能跟别人同步,朝九晚五,叁点一线,她便预备人散后自力更生进去找。
    “强奸”事件的结果,竟然是受害者自己撤销控诉,在这之前,吕竹所在的污水厂新厂工地发生了一起严重施工事故,运输钢筋笼的货车驶入时勾到了施工电线,现场几个工作人员被绞入其中,两人触电身亡,叁人受伤。
    这五个人就是和吕竹不合的污水厂职工。
    那天这五人本该在老厂办公室喝茶聊天打屁,听候领导差遣,却擅离岗位来到施工中的新厂。
    大概是来见某人的。
    确切地说是来找某人麻烦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污水厂陷入混乱之中,吕竹上司想起给吕虹汇报情况时,已是一个月以后了,而且是吕虹看到记者曝光污水厂内幕,上了新闻,主动打电话过来。
    那时上司正焦头烂额,忍不住在电话里对她大吐苦水:“你说人好好呆厂里,怎么就专挑运钢筋笼的那天跑出去?这不上赶着送命吗?”
    “你听说过天意吗?”吕虹问。
    “唉!”上司以为她在开玩笑,连叹叁声气。
    也该他叹气,记者曝光后,污水厂就开始从上至下地整改。
    整改的半年里,听说吕竹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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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变多少?她不以为然。
    却见叁五成群的工人里,高个子独自步入她的视线。
    他的脚步是往她所在的大方向来,随着人渐渐靠近,她不禁怔愣了。
    完全成熟男人面貌的板寸头,水与户外交织环境作用下的皮肤不再白皙,油,黑,汗,蒙上了黄黄的一层,分不清到底是脏还是早已肤底改变,人壮了,那土黄色工装穿上倒显得比从前任何时候穿任何衣服都挺括,但也没逃脱布满点点斑迹的命运。
    这儿就没个干净的男人!
    空气中入侵一股混杂汗水机油的大味儿。
    她看得入神,都没发现吕竹停在几步之外,神情疑惑,也在打量她,等她手和脚以及眼都不知往哪儿放的反应过来,他眼里闪过一道诡异的精光。
    有一阵子没见了,连眼神都变得像陌生人,但仿佛是错觉,下一秒他就冲她笑了,是眼睛在笑,一如以往,当他在放学的校门见到她,惊喜就爬上他的脸。
    模糊的念头闪过吕虹脑海,但身体没给她思考时间,率先推开车门下车,站到他面前,打开双臂,迎接终于被环境驯服的男人。
    吕竹现在当了个小官,手里管了十来号的技术员,这令她感到惊讶。
    特立独行的吕竹也愿意跟人联合,这意味着他加入了某个阵线,不再坚持他的“浪费时间”标准,他选择了向世俗臣服。
    吕竹出去领了桶饮用水,回来就见宿舍的床上用品换了,还多个人趴他床上。
    “路太远了,我好累,借我躺一下。”
    吕虹从双臂间抬起下巴,回望他,白玉般的皮肤照亮整个房间,被单挂在她腰间,吕竹喉咙动了下,目光移动,素雅的白色时装外套挂在他的椅背上。
    “好,你先休息,下午我请假。”
    “有人替你岗?”吕虹挑眉,故意这么问,她可记得早前他一人顶几个岗,连陪她的时间都没有。
    吕竹没有回答,对自己的工作状况没有丝毫提及的欲望,跟从前的火热投入的热血青年形成鲜明对比。
    吕虹宽容地笑了笑。
    她这次给他带来一只智能表,能收信息能拍照。
    “免得老找你找不到。”她说。
    还能定位,这个她没说。
    能定位能收信息能拍照,这些功能集合在一起,就是一只家长监管小孩的儿童手表。
    吕竹收下那只“儿童手表”,顺手就丢一边。
    她背对着他,没看见他的动作,“你现在步入正轨了,每天都好忙,但小叶是你女朋友,她来不了这儿,你得主动联系她。”
    没得到吕竹回应,她又微微抬头,往后看,“我听说你负责的项目快结束了,什么时候回家一趟?你已经一年多没着家了,不去探望女朋友?”
    “不想她吗?”
    吕竹蹲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翻东西,那袋子是前几次她带来的,她带来的东西,他几乎原样没动。
    看来他的上司讲得没差,他变了,让他轮班就轮班,让他休他就休,给同事打下手,配合组织安排的政治任务,出席与工作无关的场合,陪在领导身边鞍前马后也做得不差。
    “就是脸色不好看,有点吓到人,看来小吕不太适合前面的工作,我就安排他多去后面,给老员工做搭档。”上司喜庆地向她汇报成果。
    应该喜庆的,整改之后,沉疴肃尽,没废他一兵一卒,污水厂开始有了新气象,这位代理上司现在正积极地盼望转正。
    每一项安排,吕竹的表现,上司都会跟她报备,让她不出门,也能掌控吕竹的一举一动。
    于是她就能理解他现在这副模样——既然全情投入到工作,生活顾不了也是理所当然的,更别说有闲情逸致娱乐了。
    吕竹拿出画具,扯来根毛巾擦拭上面的灰尘,看上去是他唯一的一根毛巾,然后将画具一一分布在床尾。
    这,也是吕虹某一次给他捎带来的,他房间的旧物,就像拿玩具诓哄一个被幽禁小孩。
    “妈妈,谢谢你又送我东西,我也要回报你。”男人的嗓音平平地响起。
    他掀起被单,让她把打底的衣服脱了,顺手就把床尾空处当操作台,挤颜料,调颜料,前一刻还是工人,下一刻那垂头严肃调色的深峻面孔,又艺术家附体。
    吕虹偏头看着,看着看着,眼睛迷蒙,脸色晕红,心跳加快。
    鬼使神差地,一向谨慎的她在单身男人宿舍脱掉衣服,解开内衣,上半身脱得精光,下半身只有内裤,脱到这里,她又生出把裤子穿回来的念头,假正经得一塌糊涂,在后面画具的碰撞声中,强行镇定地趴回去,让皮肤与室内的热空气接触,破开一个个刺激的泡泡。
    “放松。”冰冷的皮肤触感按压在她腰侧,那是他的手,轻松就把她按回床上,同时按进他的气味世界。
    她拿出在沙滩上做日光浴的自然,不发一言,鼻翼暗暗翕动,在混杂的气味里辨别属于他的味道。
    从吕竹的角度,能看见她闭着眼睛,随着笔刷在背部皮肤行走,睫毛轻颤,脸色绯红,极力忍耐,佯装冷静。
    他眼神淡漠,移开目光,投入到绘画中,专注手中变化,轻拢慢拈抹复挑,画了大半才抬起眼,看她的侧脸。
    她竟出现享受的模样,如同一只被抚摸的猫咪,嘴角弯起,两只手抓住枕头两端,又憨又娇。
    她想起有一天她在楼下遇见邻居,邻居正在整理自家庭院杂物,她路过随意瞟了眼,就被那独特的垃圾桶吸引了目光。
    “是个男学生帮我画的。”邻居见她目不转睛,就跟这个极少和邻里打招呼的女人交谈起来。
    他说他家住一楼,一大家子人生产的垃圾多,使用的大型垃圾桶放在门外,路过的总爱顺手去揭他家垃圾桶,往里扔东西,或者翻垃圾,俨然当他这儿是垃圾堆放角,某天有个男学生给他想了个办法,大笔刷刷挥舞,把垃圾桶画了一层脏污至极的涂装,远看就像一个大型潲水桶,还没走近就已闻到味儿,人们往往远远看见就绕道避开,还给了邻居安宁。
    “画得可真是”邻居面对眼神专注双手撑膝凑近垃圾桶细看的女人,一时开心得想夸那男学生画得好,可这些恶心的到处流淌的东西,画得逼真真是夸奖吗?邻居迟疑了。
    “克苏鲁。”
    虽然邻居的垃圾桶时常清洁,但总归是放垃圾的,凑近怎么都有气味,可她仿佛闻不到垃圾桶的臭味,几乎贴上去专注研究之后,确定是自己现目前工作领域的知识,她严肃地点头,眼里又泛起由衷的欣赏。
    “这是他眼中的第二入侵者。”
    第二天,她就将吕竹的画具捎带去了污水厂。
    吕竹不知什么时候在那片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上完成的画作,被他画笔抚摸得半醒半睡的人模模糊糊听到他说出去打饭,世界就陷入时间停止的安静。
    过了又不知道多久,门轻轻被推开,吕虹耳朵动了动,宿舍楼里的脚步声早就随着上工时间消失了,想也知道这时候进来的是谁。
    “回来了,今天你们食堂吃什么?”她没有睁眼,声音透露着仿佛欢愉后的低哑。
    他没有回答她,冰冷的手指再次抚摸在她背部,细腻皮肤抖了抖,她轻声说:“画会脏”
    任他在她身上乱涂乱画,也不问画得什么,她够配合了吧?他会视她为一个好玩伴,对他女友那样,一视同仁地对待她,刷清她干涉他带来的厌恶,逐渐恢复对她的好感吗?
    按在背部的五指停止抚摸,忽然向下一抠,指甲深陷皮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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