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第一天,吕虹破天荒送他去上学。
    履行家长职责的同时,也是她卸下责任的开端。
    “你上次跟我说,没有同龄人和你走得近,我也很少陪你,我事后有想过,抱歉,让你感到孤单了。”
    “到了新环境,情况就会改善,你想要什么,可以大胆争取,想要朋友,你会有很多很多朋友。”
    同样都是学校,为什么认为这一次他一定能呆得久?
    “因为你的保护神到位了。”靠窗而坐的她,比他更开心,清晨的阳光穿透玻璃车窗,她的眼睛,发丝,都在闪闪发亮。
    他想到那天晚上,她把动了手的他亲自送到警察局。
    坚持不私下和解,让受害人走司法程序,或者立限制令,无论谁劝说,她都坚持。
    警察最后不得不跟他这个“加害者”商量:“劝劝你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再不对,也是她弟弟,哪有把亲弟弟往火坑里推的?”
    “你不上学了?那可是你老师,立限制令,限制谁?限制你老师不能教你吗?”
    “老师都不追究了,你们还拗什么?学生,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答应,往椅背后仰身体,避开与侧坐的老警察靠太近,“叔叔,你嘴巴里味道好臭,我、我无法呼吸”
    “小竹。”她淡淡开口,让他“钉死”在座位上。
    看见她不停看手机,桌子对面的生物老师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不打算追究了,只需要他跟我道个歉,为什么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只需要道歉?”
    “不然?他是我的学生,我不会区别对待我的学生,以后乖乖听话,上课认真听讲,下课接受辅导,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一笔勾销。”
    “你的辅导包含让学生帮你买彩票,上博彩网站帮你下注?”
    “莫须有的事。”他面不改色,“你何不问问你弟弟,当你放任自流的时候,他呆我办公室,利用教师资源和我的信任都干了些什么。”
    吕虹笑得很婉约,只差脸上写“你觉得我会信吗”。
    “该道歉的人是你,他很快就不会在你手下念书了,现在是你最后的道歉机会。”
    生物老师笑了两声:“还有别的学校敢接收他?你坚持让他在警察局留下案底,今后恐怕只剩心理犯管理所和精神病院适合他。”
    她的右臂微动,仿佛酸痛难耐的肌肉反射,又像下意识要动手,但谁都没看出来。
    “适合他的很多,比如你这种老师想调任但不够资格的中心学校。”
    男人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听不懂她的话。
    “你犯了小孩子都不会犯的错,去碰你没资格碰的东西,我都没资格碰他,他是什么东西,你拿着他体检报告,还不清楚?”
    “清楚什么?”男人开始慌乱,语气急促起来,“怎么会有你这种家长,一心给自己弟弟留案底,你到底是不是他家人!”
    “我是,所以我要跟你把事情在今夜一并完结掉。”
    男人震惊地看着她,忽然感觉到,面前柔弱但面部表情阴恻恻的女人,今晚跟他在警察局死缠,是为了方便整死他!
    至始至终,他们口中的“东西”,就坐在旁边听他们对话,当她说“我都没资格”,他眨了眨眼。
    小走会儿的警察返回打断:“研究院的人是你叫来的?”
    男人如惊弓之鸟跳起,“不,我没,不是我”
    “那就把事情搞大了,跟我走吧,他们现在就在外面。”
    大人们如临大敌全都离开座位,吕虹让吕竹留下,他就见一片紧绷中,唯独她换上温柔笑脸,去到外面台阶处,遮住一道身影,“你来了。”
    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将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声音,没有黏嗓子的娇滴滴,源自她本来适合的模样,温柔又娇俏,更不是心不在焉地留下背影:“小竹,不许跟来。”
    他们把他抛在座位上,好像要走很久。
    但比他想象中快,率先返回的是吕虹。
    “解决了,走吧。”她挽起他,如释重负。
    “不等那位叔叔吗?”他问,她的朋友,对人冷漠的她会集中全部力量去迎接的人,他们口中“研究院来的人”。
    她置若罔闻,一路拉着他疾走,隐隐约约有人在后面喊了几声:“吕虹!吕虹!”
    没追几步就停了。
    “别回头。”她扶住他的后脑勺。
    “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到。”
    “吕竹,我操你妈!”
    绿茵球场,外围赛道,运动会锣鼓喧天,彩旗飘飘。
    刚进行完800米男子接力,一群男生疾步走向前方背影,为首的怒气冲冲,后面全是相劝和抓拉的。
    那个背影正边拉手筋舒活身体边漫步在塑胶跑道上,听见吼骂,他转过身,露出淡眉淡眼冷漠的脸,但眼里跳动着好奇,让直面而来的拳头都楞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你帮你的竞争对手捡接力棒,你的队伍因此倒数第一。”侧边飞来一条腿将挥舞拳头的男生踹倒。
    跌倒的男生又被扶起来,双臂遭钳一脸懵逼地被推到冷漠男生面前。
    “班、班长?”
    “来,吕竹同学第一次参加运动会,不懂规则也正常,大家来握手言和吧。”
    “他故意的!平时训练他都不参加!”
    “你不懂,吕竹家教很严,每天放学都要按时回家吃饭,不能跟你们一起逗留的。”
    “就为比赛输了,你就要操我妈?”冷漠男生歪着头看着“危险”逼近,没退没让。
    “那可不行,我都还没操。”
    一记拳头砸中被钳住双臂的男生腹部。
    “为了让你牢记,送你一点记忆力。”冷漠男生收回手,非常有礼貌地说。
    班长“哇欧”一声松开手,任那具身体软绵绵倒塑胶跑道,他勾住冷漠男生的肩膀,丢下目瞪口呆的同班同学们,絮絮叨叨走远。
    “兄弟,你这叫‘犯我妈者,虽远必诛’。”
    “以前看你冷冰冰的,还以为都是装的,没想到你挺给力的。”
    “上次穿旗袍来的人是你妈吧?阿姨不错啊,叫她多来学校”
    “那是我姐。”
    “哦哦,我爸跟她是老相识,我以为是你妈,随便,我爸叫你来我家吃饭”
    狗卧在玄关,他看了它一眼,确认了它的身体状态,跨过这只低等生命,悄悄靠近紧闭的房间门。
    门无声无息打开,温热的鼻息吹拂在趴睡的人的面孔,渐渐靠近她袖管旁的嘴唇,就在快要接触之际,她往手臂内埋下面孔,错开的吻落在她额角。
    手臂下是摊开的笔记本,口水浸湿了边角,伏着的人慢慢拱起背脊,看也没看先伸手按住近在咫尺的脸,将他推开,然后第一时间合上笔记本。
    “进来先敲门,什么事?”
    她现在的工作,可以自由选择在家还是外出,当她在家的时候,她就会房门紧闭,从早到晚都不出门。
    总之,与他隔着距离,不是门板就是桌子,不是大人的板正面孔就是大人的工作时间。
    “爸爸叫你去他家吃饭。”
    “谁?”她皱眉,满是睡痕的脸第一时间爬上被冒犯的错愕。
    “之恒叫他爸爸。”
    “哦,刘同贵。”她松懈下来,以手托按压眼眶,带着鼻腔共振的声音从她手掌下传出:“之恒你现在都管他叫之恒了,你们很熟了?”
    “他让我这么叫他。”
    “呵呵。”她笑起来,笑意并没有传达到声音里。
    落在他耳中,就很简单,那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她很介意,但她从来不会反对,完美地一点点兑现着她的诺言——
    “你会认识很多很多人,会有很多很多朋友。”
    现在他和刘之恒一起回家,等于回家路上的时间分给了别人,当他朋友足够多,多到他应接不暇,那她的位置呢?
    “我要是不能按时回家,去别的地方,和朋友逗留,去朋友家过夜,也可以吗?”
    “你长大了,自己拿主意。”书桌前,抱胸而坐的她一副大人的欣慰模样,应答如流,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果然。
    她将没有位置,而她乐见其成。
    “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她顿了顿,意识到拒绝得太快,“我有工作,你可以自己去。”
    少年立在她身边,她等着他尽快从房间里出去,他却一动不动,眼神若有所思。
    他以为她会一口答应。
    她来参加他进入新环境后的家长会,带了一本他都不知道存在的相簿,那是她出发前制作的,相片一直存在手机里。
    带着相簿的她,有备而来,有预备地和那个男人坐在一起,有预备地利用相簿,引起那个男人的注意。
    那男人看相片眼睛都看红了,她十指交叉,顶在下巴下,满脸都是得意。
    教室外,一墙之隔,男生的头领走到他身边,主动跟他说话:“嘿,你妈跟我爸有一腿?”
    “你是壁虎还是没断奶?都在下面打球呢,贴着墙偷听有意思吗?还是你在拍文艺片?”
    那男生嘴上打着趣,看他的眼神却是冷冰冰。
    “我跟你去打球。”
    她说过,要合群,最好的合群方式,就是一举突破对他的的固有印象。
    他从二楼跳了下去。
    目睹这一切的男生神情恍惚
    也许他爸从理论物理转向基因工程时,他就该对千奇百怪的人类有预防针了。
    “你看他脸蛋皱巴巴的,哪能知道会长出这么张臭脸。”
    “你第一次当妈,不知道很正常,婴儿没长开,是看不出日后长相的,你要珍惜,至少他的襁褓里还带着他小时候的照片,而我家之恒,我就没他小时候的照片。”
    两人走出教室,还在欢乐地交谈,她至始至终都笑容满面,倾听男人的每一句话。
    篮球场上,他挥洒着汗水,精准往场外一瞥,就看到这一幕。
    那时他开始相信刘之恒所说的,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有一腿”。
    她言笑晏晏和男人走到球场边,可能是家长都来等待,但他知道,她例外。
    她并不知道他在场上,她只是陪同那个男人来等他的儿子,她不在乎他在哪里,想也知道不会和她超过十米的距离,等着她,等来她的背影,等她挥挥手,他就像来福摇尾巴上去——对他一贯地保持距离刻意的忽视,她根本没想到他不再等。
    球场上和球场边,两人视线遥遥相对,她看上去对他出现在一群同龄人中很惊讶。
    下课铃响,陆陆续续高年级下学,更多人进入外场,将她挤出内圈。
    眼角余光中,球体进入他能获取的轨道,他猛地转头,不再留恋被人潮淹没的她。
    篮球被投递出去,心中刹那有重物也被抛起,随之取代的是背离她,不再看她,挣脱她引力而自转的轻松。
    周围爆发欢呼,有人对他伸出手掌,他辨认出这是庆祝的仪式,也伸掌回击,
    再一转头,汗水扫过他眼睛,他抬起手臂擦了擦,就有人给他递纸,是个个子娇小的女生,可能她在这个年龄会有的模样,可他再将视线匆匆投往人群,却没再见到她的身影。
    她将他抛弃在篮球场上。
    回去之后,她房门紧闭,以忙碌为借口,又是几天不搭理他。
    直到今天她忘了锁门,才让他偷偷潜入,被迫与他说话。
    她拒绝去那男人家里吃饭。
    看来“有一腿”的男人依然抵不过她的工作。
    她的工作魅力真大。
    “你妈妈是事业型女性,又当妈又当爸爸,所以你要理解。”大人都这么告诉他。
    他扫了一眼她胳膊下的笔记本,什么都没说出了她房间。
    房间门关闭,她松了口气。
    那张冰块脸气场越来越强了,就像刚才,她美美地睡一觉,本来全身放松,他一靠近,她眼睛还没睁开,全身自动陷入绷紧。
    难以想象他还曾奶油般娇嫩过,在她怀里任由她搓揉他头皮,像狗崽子一样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到处嗅,叫着要吃奶。
    视线落回书桌,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黯然,目光穿透实物,落在很远的地方。
    刘同贵最新发过来的题目是关于巨人的身体信息收集。
    都是成年人,又是科研项目,没什么好扭扭捏捏的,她也不去想那边是不是拿着放大镜窥探她字里行间的隐私,一心想着恢复当初的记忆。
    可饶是她自制力和记忆上佳,报告还是写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憋出几个字。
    只因一回忆纯感官接触,她的心和身体就躁动不已,然而当要理性思维去提取有效信息,她就会几年如一日地掉入冰天雪地,冻结所有前进的动力。
    冰火两重天让她非常暴躁,但表现出来就是比以往更冷淡,更不关心外界发生的事,任谁跟她说话都感到被打扰。
    她告诉自己,吕虹,现在是安全的,不管物质和情绪,你都能够自给自足,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再怕了。
    但还是没能轻松打开潘多拉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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