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你是正常的。”
    ——正常,却让他在家呆了一个月,不让他去学校。
    大人的言语和行为总是存在割裂。
    他目前见过的大人都这样,老师前一天还说他比赛拿了第一让她脸上增光,第二天就让他去墙边站着,拿书砸他,不许他靠近一步。
    养育他的大人也是这样,总是让他乖,其他人也说她养他很辛苦,在他们口中,他还有第叁个名字——累赘。
    所以他从不违背她的命令。
    但她让还是让他滚。
    然后晚上了,又出来找他,哄着他回去。
    他病了,什么都吃不下,碰一点食物就吐,喂他肉他会吐得更凶。
    绝食两天后,大人终于不去上班了,坐在床边,将粥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他吐得床上,被子上,到处都是,人歪倒在一边,皮肤苍白得接近透明,说是濒死都不为过。
    她把他抱在怀里,顾不得秽物染身上,不停恳求他吃一点,最后她也坐上床,靠着床背,把他头放在柔软胸口。
    可能是他没力气吐了,也可能是她的身体太温暖,软化了他坚硬的食道和胃,她坚定的神情,截然相反的温柔动作,以及香喷喷的细滑鱼肉粥,每吃下一口落在他额角鼓励的吻,编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他在这张网里,全身失去反抗,每个毛孔都张开,渐渐地,身体开始接纳食物,不再排异。
    恢复之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让他知道了人和外界可以密不可分,也可以天差地别,外界和他的世界,需要分离,如果他不切割开,沾染上外面的污秽,他就会生病。
    她对他这么说的。
    而他以后要对外界有个防备。
    后来他偶尔阅读了大人的手稿,里面有句话,囊括了大人说的这个道理:他心不代表我心。
    进入初夏,他脱奶了。
    盛夏,吕虹接到公司的裁员任务,头大无比坐在办公室吹冷气。
    现在就业形势不好,失业人数增多,很多女员工要求不上夜班。
    怕走夜路被抢。
    不知道上头是不是想害死她,不裁她也不降她薪,还要给她升职。
    外界环境在每况愈下,不可能鸡犬升天的,一向有备无患的她,也思考起了退路。
    手机响了几次,都是学校老师打来的。
    这次那边倒没卖关子,直接有话就说。
    她养的那只小羊羔跟人打架了。
    吕虹立即从工作的郁闷挣脱出来,忍住先去酒行买香槟的冲动,硬拖延两个小时才“赶”去学校。
    没有意外,她看到了一群小鸡仔里,高个男孩鹤立鸡群,夏天的短袖暴露了男孩们身上不同程度的“精彩”,小高个是最少的,只有那挫伤严重的指骨,还微颤着搭在校裤的车缝线上。
    再看那几个挨揍的男孩,不正是前阵子的小畜生吗?
    吕虹乐了。
    从前吕竹个子小,面对欺凌不还手,她觉得他软弱,“休养”了一个月的他,个子今时不同往日,动起手来事半功倍,她才知他不是不会反抗,而是怒点没被触到。
    原来他也有怒点啊。
    其他男孩见到被请“喝茶”的大人走进办公室,都是惊诧躲闪的样子,只有吕竹,不卑不亢,目视着前方。
    个子娇小的女人就像误闯了地方,进来先四处扫视,然后与他目光相对,平日总是忙忙碌碌一晃而过的面孔冲他盈盈一笑,他才呆住,眼神有刹那的迷蒙。
    “你们自己说,你们都干了什么!”
    男孩们都说吕竹发疯,把他们往死里打。
    口径一致,一听就是商量好的。
    “我没想他们死。”小高个男孩开口了,“他们先撞上来,自己摔倒的。”
    老师的眼神像看疯子,然后又扫向吕虹,仿佛在说,看看你养的崽干的好事。
    “你的手怎么伤的?”吕虹问。
    “他们撞的。”
    “那我没问题了,你们看着办吧。”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其他家长。
    “人就在这里,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她笑容和熙,拿起了手机,唤起了他们上次被她威胁的记忆。
    “以我看,伤得又不重,要不,算了吧?”
    “对的对的,小孩打打闹闹很正常,别把事情闹到过不去的地步,我家小孩还要升学的。”
    还有家长咕哝:“我专门放下工作来一趟,就为这点小事,跑一趟不麻烦吗?”
    老师呆住了。
    “吕竹姐姐,吕竹现在是班上最高的男生,随便动手会出事的。”
    “那几个小孩确实调皮,有时候玩笑也确实过火,但大家还要一起再读两年,彼此退让一点,对大家都好。”
    其他家长息事宁人了,女老师仍在苦口婆心要她回去好好管管小孩。
    自从上次冤枉了小孩后,她现在都不敢轻易指责小孩,小孩的监护人太会来事,上次差点一状给告学校管理处去,让她丢掉饭碗。
    就没见哪个家长像这位,不肯送礼,反倒收老师的“礼”。
    现在小孩成了烫手山芋,捶不得,摸不得。
    “还好吧,他这个子在初高中算中等偏下吧.”
    “初高中?”
    “陈老师没说吗?要多谢他,吕竹才能去他的学校念初高。”
    女老师还是年轻了点,一脸遮盖不住的惊讶,她男朋友就是初高中的生物老师,而之前代替她和眼前明丽女人谈判的,正是她的男朋友。
    吕虹感慨:“您真有福气,男朋友把事都给您包光了,您只需躲在他肩膀后面,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能不谈别人吗?吕竹姐姐,我们谈的是吕竹,吕竹——吕竹要去读初高?”
    她原本是要让吕竹多给她的班级拿点奖杯之类的,小男孩——不,现在应该叫男孩,在体育竞赛和创意比赛中拿第二就没人敢拿第一,但他不好掌控,还想通过几次危机和家长达成联盟。
    男孩即将远走高飞的消息却让她美梦破灭。
    而给人插上翅膀的居然是她男友。
    “他年龄够吗?什么时候的事?”
    “老师没看过他的户口年龄吗?”眼前女人浮起淡淡的笑,与其说那是笑,不如说是讥讽,
    “您可能贵人事多,没有关注,当初上户口弄错了他的出生日期,入学时他个子矮,为了方便才填写的9岁,但他的年龄是够的。”
    “本想等这学期结束了再转,但您说得对,他还是多退让点,这两天我就给他办理退学吧。”
    女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是刻意不去关注的。
    那男孩......和人说话都会直直看人眼睛,每当与他对视,就总忍不住移开眼,内心产生想逃离的冲动。
    男孩怪胎,眼前女的奸诈虚伪,真不愧是一家人!
    事后,老师去翻吕竹的学籍档案,反复确认了几次,眼睛都快不是她的了——政府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男孩户籍上的出生时间是一百年前。
    知了声催命一样吵,柏油马路地面蒸腾热气,大白天就有人在路边呕吐,刺鼻的酒臭味熏得每一个过路的人都面无表情,有人还从旁边路过,眼都没眨。
    不远处违章停放的车辆,人们正在争吵,大概是车又在眼皮子被偷了。
    光怪陆离,妖孽横行。
    刘同贵说这哪是给人住的地方,但他把眼蒙着,看不到,现在哪儿不是这样?
    难道把自己圈养在环境优美容积率小的地方,外面的贫民窟就不存在了吗?
    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掌心,她挥开,皱眉说:“热。”
    转头,男孩一脸受伤的表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动手......手......手自己要动。”
    她楞了一下,他模样是十岁左右的男孩,但心性犹如婴儿,连基础的情绪都难分辨。
    “那叫愤怒,宣泄出来是好事。”比憋多了长大后去报复社会魂断英年好。
    “愤怒?”
    “一种非理性的情绪冲动,往往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她看了看时间,开始叫车,“我要赶回去加班,你自己回去吧。”
    不惩罚他,也不教训他,急匆匆来,急匆匆走。
    他没走,陪着她打车,她太忙了,忙到他不停地跑,才能追上她的步子,和她相聚片刻。
    “你太善良了。”她说,“对待听不懂话的人,还要跑到他的层次,到他耳边去叫醒他。”
    “但好在你没有太过火,不然打伤打残,我也替你收拾不了。”
    “好的,妈妈。”他软软回应,“以后我会注意的。”
    他好乖,虽然不知道能听话到几时,明明长着不好惹的长相,内在性子却这么通透,一点也不纠结,过去就过去,揍了就揍了,只有面对她故作生气时,才会慌乱那么一下子。
    她感觉到一颗珍珠在手中隐隐诞生。
    柔软的手落在他额头,她没有用纸,而是用指腹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夏风吹拂,皮肤残留的汗液开始蒸发,换来丝丝凉意渗入皮肤,他随着她的擦拭,一下下,微微眯起眼,很享受的样子。
    这时计程车停到他们身边,她坐上去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运气真好,这个路口往常得打小半小时的车,今天叁分钟就打到了。
    她没看到的是,后视镜里,男孩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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