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秦艽的插科打诨,屋子里的氛围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李照带着手套的手拍了一把秦艽的肩,低低地笑了几声,说:“我看着你们吃,你们可不要吃不下才好。对了,辛夷呢?她上回还说想吃我做的饭,今日人多,不如给你们烫汤锅,如何?”
    原本的一场问询,最后演变为了火锅宴。
    得了信的辛夷几乎是立马就奔过来了,当然,也没忘记拉上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元胡。
    青牙则是惦记着梦生,故而在同李照知会一声后,连忙出去寻了梦生回来,半道上遇着柳名刀和仇英,这吃饭的队伍也就越来越大了。
    等到把顾奕竹叫过来之后,李照便指使着其他人架上圆桌,自己则去火房端来了热腾腾的汤锅和菜。
    “今日倒是难得一聚……”柳名刀提箸感叹了一句,旋即想到远行未归的阮素素和薛怀,再一想,就想到了九幽之下的姬康。
    众人的确是许久没有如此坐下来吃过一顿饭了。
    赤脊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笑道:“小照,你这汤锅有些熏眼睛啊。”
    其他人也不戳穿他,跟着笑了起来,场面一时间十分热闹。饶是最不苟言笑的忍冬,在这个时候也都缓和了眉眼,扭头和秦艽说起了话。
    “明日我要离开同昌,出去一趟。”李照忽然开口道。
    在座的人都是一愣。
    “你伤没好,出去做什么?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代劳的?”顾奕竹蹙眉问道。
    柳名刀跟着点了点头,说:“我和阿英都没什么事,你要想做什么,使唤我们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现在外面可不太平。”
    李照拂着衣摆坐下来,回答道:“倒不是什么我非去不可的事……只是与我自己渊源颇深,我亲去,会比较好。”
    在青牙和赤脊上门之前,李照收到了一封信。
    寄信的人在信封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给了城里一个小丫头一锭金子,随后告诉她要交给城里头唯一的那一栋白墙黑瓦房子里的人。
    白墙黑瓦,指的就是李照所在的这一处院子。
    李照收到信时,那小丫头还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娘子,信是不是坏人给的?”问这句话时,她还不忘把收到的那锭金子拿出来,摊到李照面前。
    “没事,你收着吧。”李照摸了摸她的头,收了信。
    信是司马秀玉寄的,说的却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告诉李照,她在淅源见过叶惜惜一面。当时叶惜惜身边跟了不少人,看上去应该是与什么势力勾结在了一起,司马秀玉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跟得太紧,不久就跟丢了。
    此前李照手刃叶涟漪一事是没有瞒着司马秀玉的,所以司马秀玉心里也格外惦记这件事,担心叶惜惜会潜伏在某处,伺机报复。
    如今既然司马秀玉在淅源附近见过叶惜惜,那么李照不关注一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李照这才会想要孤身去淅源看一看。
    “你要去可以,带上我。”柳名刀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没想扰你们吃饭的兴致。”李照单手撑着膝盖,仅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荡漾着些笑意,“我此去是淅源,那儿虽然是与黔中道接壤,但眼下我们的人已经进驻,出不了什么岔子,权当是我提前视察吧。”
    “周世通在淅源。”顾奕竹突然说道。
    周世通是谁,其他人不知道,李照却是知道的。
    沁园新刊如今一共有三个主编,除开墨炆这个李照钦点的以外,其他两个都是顾奕竹从许多应征的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一个吴芳安是前朝状元,如今文坛小有名气的大家。
    一个周世通则是翰林学士,是主动弃了官职,巴巴跑来沁园要做同仁编辑的大才。
    顾奕竹听到李照说要去淅源的时候,眉心跳了一下,下意识就以为李照是嗅到了淅源会发生什么意外,当下就想到了周世通。周世通虽然文采奕奕,但是到底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弱书生,淅源要是出什么意外,他怕光是逃跑都够呛。
    “安心,不是淅源要出事。”李照忙安抚顾奕竹道。
    就在李照说出这话的时候,淅源还真就出事了。
    轰!
    一声巨响在淅源东城门炸开。
    德胜军副将军徐坊在听到响动的时候,立马就提刀赶往了周世通所在的新刊编辑院,他身后跟了一小队的士兵,都是个顶个的精锐。
    此时的新刊编辑院里头已经是人仰马翻了。
    因着那东边的动静一声一比一声大,渐渐地就地动山摇,连屋子也晃了起来。原本正在整理文稿的编辑们一看,这还了得,当下就收拾东西,准备去逃难。
    院子里头的大人们一乱,这随侍在身边的仆从们自然而然的也就跟着闹成了一团。
    徐坊进院子里时,周世通这半只靴子还没找到,单脚跳着满院子在喊靴子。
    “周先生,我送你们出城。”徐坊说完,拂袍翻身上墙,帮周世通取了那只不知怎么飞去了墙头的靴子下来。
    周世通脑门冒汗,一手捞着自己的书袋子,一手结果徐坊递来的靴子,苦着脸说道:“这院子里前前后后四十多口人,将军,您这拢共也就十二人,怎么带?对了,外头是打起来了?是谁?”
    “先生甭想那么多,总之我等在此,就是为了护佑先生安全的。”徐坊扶着周世通穿好鞋之后,指挥手底下的人去把其他编辑聚拢过来,另外还得安抚仆从,主持场面。
    然而周世通这穿好鞋之后,把书袋子往身上一背,说:“将军是保护我等安全的不假,但我等留在淅源,可不是为了苟且偷生的。”
    说到底,周世通放着舒服的翰林日子不过,千里迢迢跑到淅源来,为了新刊呕心沥血,是早就将信念放得比个人高了。
    他面容严肃地站直了,随后拍了拍身上的书袋子,大手一挥,指着后头的那些编辑们说道:“我们方才是担心这些书稿因为纷乱而遗失,所以才会如此慌乱,眼下既然已经整理好了,那么也就不需要将军护送我们了。将军……你应该留在更需要你们的地方,而不是我们身边。”
    徐坊愣了一下,蹙眉问道:“哪儿?”
    “东边。”周世通眼神坚定地说道。
    这时,渐渐冷静的其他编辑也跟着点头,说道:“我们左右不过是些酸腐书生,不值钱,值钱的是我们手上这些书稿,它们可不能有事。”
    也有建议徐坊带着这些书稿离开的。
    然而不管说什么的,总归是的的确确没有开口说想自己先走的人。
    “先生们大义,但——”徐坊说着,停顿了一下,偏头去看从门口一路小跑进来的亲兵,朝他招了招手。
    “将军!”亲兵气喘吁吁地跑到徐坊面前,双手撑着膝盖顺了顺气劲,旋即说道:“东城门打进来的一伙子朝廷的军队,箭矢上有朝廷的烙印,火炮远远看着也是朝廷的样式。”
    朝廷?
    朝廷的兵怎么会突然来打淅源?
    徐坊听得心中一沉,手指不由地握紧了刀把。
    片刻思虑之后,他转眸对周世通说道:“先生不必再和我们说别的了,既然是朝廷的人,那末将就必须先将先生们护送出城,即便是过后再回来守城也无妨。”
    淅源是有自己的守兵的。
    但想要这群守兵在面对朝廷的攻打时坚持很久,就不大可能了。
    虽然说淅源如今归属了李照所领导的沁园,但由于淅源城小,所以沁园一时半会儿也没顾得上分派人过来接手,仍旧由原淅源县令文春源执掌政务。其后,顾奕竹也只是看淅源这一处交通还算便利,又远战火,少纷乱,才将周世通请过去,负责调配整个剑南道的新刊事务。
    周世通担心的,无非是淅源城中的百姓会因此遭难。
    可对徐坊这个忠诚于沁园的人来说,周世通这个成为了新刊主力之一的人,是不少编辑的恩师的人,他的安危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等自会逃命,但——”周世通是个犟脾气,他细白的面皮一绷,瞪着徐坊好一会儿,又耷拉了眉眼,说道:“我从前就很羡慕将军你,你们可提刀杀敌除恶,可以做到比我们更多的事,若不是担心留下来拖将军后退,今日这命,我大可不要!”
    说这话时,周世通的脸涨得通红。
    东边绵延不绝的爆炸声越来越近,那一声声哭嚎也越来越清晰。
    见徐坊比自己更犟,周世通反身将身上的书袋子往一个编辑怀里一塞,随后夺了一旁徐坊亲兵的刀,坚定地冲徐坊说:“徐将军该是觉得我这人虚假了,可我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一下这城里的百姓。”
    从入淅源那一日起,周世通就没少在城中转悠。
    他见过了太多城里善良可亲的人们,也知道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保护的他们,便如同那砧板上的肉一样,只能任人宰割。
    “先生何必这么威胁我。”徐坊叹了一口气,大半过去抢过周世通手里的刀,劝他道:“方才来时,我已经放出了求援信号。先生的话我都信,而我刚才说的话,也并不是诓骗先生的权宜之计。待送先生安全离开之后,我等必定回及时回援。”
    “先生是新刊的主编,您在,将会有更多的读书人被感染,被启发。”一旁的都尉康怡大声说道:“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杀一人,救一人而已,先生却是能救万万人!先生切莫妄自菲薄啊!”
    “是啊!李姑娘说过,如先生这般,笔墨可化利刃的人,是端朝的希望!”
    “先生不可妄自菲薄!”
    “先生要保重自己才是!”
    亲兵队里有不少都是听过沁园学堂里的课的人,也就明白他们面前的这群书生,并不只是咬文嚼字的书生。
    好说歹说之下,周世通这才同意先行离开淅源。
    而徐坊等待的援兵,并没有叫他失望。
    薛怀和阮素素正是领兵过习水河,打算去顺州的路上,他们一见徐坊放出来的信号,当即调转方向,往淅源去了。
    一前一后,一南一东。
    两厢交汇时,薛怀和阮素素这一支两千人的军队驰援之快,行军布阵之迅速,硬是吓唬住了淅源东城门的这五千大军。此外,不光是叫这五千大军挨了个措不及防的打,还逼得他们转眼间丢盔卸甲,跑了个干净。
    大军之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伤了一条腿,一只眼睛,趴在地上涕泗横流,一个劲地冲着薛怀和阮素素磕头,求这两个人放过自己。
    “看着不像是朝廷的军队该有的样子。”阮素素眯了眯眼睛俯视地上的人,转头对身边的薛怀说道。
    “不清楚。”薛怀擦了擦手上的剑,挑眉去看骑马过来的徐坊,继续说道:“淅源这儿……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周世通所在,保护周世通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阮素素回想了一下,朝着徐坊边挥手,边侧身低声回答:“徐坊。”
    徐坊行至近前后,下马行了一礼,恭敬地喊了一声阮将军、薛将军。他没料到援军来得这么快,更加没想到,来支援他的,是德胜军中小有名气的阮素素和薛怀。
    “徐将军好。”阮素素跟着下马,问道:“周世通,周先生现在可安好?这群人带了不少火炮,周先生及他身边的那些编辑们没受伤吧?”
    薛怀翻身落到地上,一把薅起地上的那个男人,说:“这人身上的盔甲的确是官家制品,寻常人就算想偷,也偷不到这么多,更何况,还有火炮和火铳。”
    “我偷的,我偷的!”男人身下一滩深黄色污渍,骚臭不堪。
    阮素素抬手扇了扇鼻子,朝后退了一步,偏头和徐坊说道:“方才我们的人已经去追那些逃兵了,等到把人带回多一些了,就在淅源里头审吧。徐将军你擅长这个吗?我和阿怀可都不会,要是你能问出点什么紧要的东西,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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