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柳越这么说,顾奕竹笑得更欢了。
    他一面将桌上的资料分成好几摞,一面说道:“我手上能有什么权力?这一切都是明空的,是她的头脑与能力造就了如今的所有,我只不过是代行其事罢了。而且,她曾经明确的对我说过,她信任你。”
    当然,李照的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照对顾奕竹说起柳越时,虽然毫不掩饰对柳越行事风格的欣赏与对他人品的信任,但同时也对柳越的立场持有着观望态度。
    尤其是在如今这种时候。
    楼兰楼月出事,柳俜下落不明,李照并不知道柳越在清醒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来。
    所以她对顾奕竹的留言是,希望顾奕竹审慎对待柳越。
    “她——”
    一个字从柳越口中说出,却又停了下来。这几个月里,他一直有从其他人嘴里听到很多与李照有关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的李照聪颖,机智,仁义,仿佛无所不能。
    这让柳越有些诧异。
    毕竟,他最后一次见李照时,她还是身无傍身之势,举步维艰的境况。
    “明空眼下应该已经到了陇右道的腹地,我虽然不同意她亲自去那等险境,但她决定了的事,向来难以改变。”顾奕竹提笔,将信件用炭笔圈出了三种不同的分类标记。
    柳越依旧没有动手。
    不光是没有动手,他甚至连目光都有一避开了一点。
    “瞧瞧,各地投稿过来的文人们,其实还是有不少忧国忧民之辈的,只是苦于无处抒发,这才被埋没了。”顾奕竹主动将其中几份信件拆给柳越去看,信中文章写的好的部分被他用笔给圈了出来,“在新刊横空出世之前,我们想要看到这样的文章,可是难得。”
    柳越垂眸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到了一起。
    这封信中的文章说起来倒也不算柳越这几个月以来看过的最僭越的一篇,但其用词之犀利,就算说放在新刊过往的投稿里,也算是独一份了。
    “她……办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柳越犹豫了很久,还说把心中最大的困惑给问了出来。
    他知道沁园如今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也知道沁园几乎掌握着大半个端朝的商路,以及情报渠道。
    沁园每日的入账需要足足三十名账房先生来专门入账,白花花的银子却有大半是用在了根本不会有产出的义诊、义学以及所谓的育幼院上。
    李照到底想做什么?
    难不成她想要当皇帝吗?
    以此来收买民心?
    柳越不管是从什么角度去想,都没办法理解李照着一步步棋的意义。
    顾奕竹继续勾划着具备登刊资格的信件,与此同时说道:“明空的行为的确难以被理解,即便是我,一开始也对她的初衷持有怀疑态度。”
    一说到李照,顾奕竹脸上便全是自豪,仿佛是在说自家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般。
    “但她却磊落。”
    而且是相当磊落。
    在顾奕竹面前,李照从来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
    一语未了,顾奕竹先是爽朗的笑了几声,接着继续说道:“明空希望这天下……是普通人的天下,而不是皇帝、世家的天下。她希望这片土地能为她提供哪怕一隅的栖身之所,而不是如今这样,处处战乱,内忧外患。”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刮起了风,沙尘顺着风卷入客房里,将窗户吹得吱呀吱呀作响。
    阮素素端着汤药在门口屈指扣了扣大开着的门,说:“柳公子该喝药了,辛夷去了城东,无暇过来看顾你,便托了我过来,说是一定要看着柳公子喝完。”
    柳越连忙起身朝阮素素道了一声谢,快步过去将她迎进来,在接过她手里的托盘之后说道:“劳辛夷姑娘和阮姑娘费心了。”
    “素素今天怎么没去城外?不是说西门要开始拆铁轨了?你不跟着去看看吗?”顾奕竹停笔,笑问阮素素道。
    三日前,秦艽和薛怀把千巧门门主西门给请了过来。
    不单是西门来了,他的三个徒弟,包括那个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洛姜,也跟着过来了。这师徒四人一进同昌,就被李照留下的手稿和图纸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之后更是二话不说就开始部署城中大小工事了。
    西门与他三个徒弟的脾气虽然都十分的怪异,但只要让他们产生了兴趣,便是不给银子,他们也甘之如饴。
    “是,洛姜姑娘带了一票人去了城东,宫灵姑娘则是在城里忙活着。要不是海叔领了人回来,光是城里的各处,就已经不够人手了。”阮素素说起这个,脸上就带了丝愁容。同昌如今是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人,但同昌最缺的也是人,“我想着,看能不能去劝说同昌迁走的那点百姓回来。”
    当时同昌城的百姓们迁走是基于他们自己的诉求而决定的,阮素素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也就赞同了这个计划。
    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
    真到了同昌各处事宜纷纷展开时,她才知道到底有多艰难。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顾奕竹忙安慰她道:“我来,也就是为了解决同昌的用人困难。”
    李照的原计划是在剑南道与陇右道接壤的这一带建立起数处坚实的壁垒,所以同昌自然不可能独自发展,称为一座格格不入的孤城。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计划的庞大,实施起来时,所需要的钱粮人手都是寻常难以想象的。
    顾奕竹来时,调用了沁园所有可用的力量,在保证各处沁园正常运转的情况下,将人手和资源优先供给给同昌一带。
    “光是靠我们,又如何能够?”阮素素叹了一口气,坐在顾奕竹旁边说道。
    柳越听了半晌后,问道:“为什么当初你们会迁走同昌的百姓?你们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理应涌泉相报才是。”
    “我们并不想强求他们留下。”顾奕竹转头对柳越解释道:“大多数人有拥有的不过是刹那的兴奋与激动,热情退却之后,剩下的便是惶恐了。当时同昌城里剩下的那几百个百姓里,十之有七是已经被吓破了胆的。”
    这样的人留在同昌,只会给同昌带来麻烦。
    所以李照在征求过同昌残存的百姓们的意愿之后,提出了一个迁徙的计划,并亲自推动了这个计划。
    “奕竹是觉得,我不能去?”阮素素自然是听出了顾奕竹这话里的话,拧着眉头道:“眼下缺人,就该将他们一并征用了,待到战时,再做遣散便是了。”
    顾奕竹摇了摇头,转眸落在自己面前的信上,勾勾画画的间隙解释道:“同胞之情并不是天然形成的。”
    李照就这件事和顾奕竹探讨过很多次。
    她觉得要想让德胜军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那就得让德胜军时不时的处在一种高压的氛围之中,让他们彼此的羁绊加深,从而促使的德胜军的团结。
    对于她的想法,顾奕竹当然是赞同的。
    所以顾奕竹此时面对着同昌人手紧缺的问题,反倒没有其他人那么着急。
    “我听着倒是觉得十分有道理。”柳越细细想了一下,点头说道:“一只强有力的军队须得有高于常人的凝聚力,才能所向披靡。”
    阮素素抬手揉了揉额角,睨着顾奕竹与柳越,无奈地说:“你们两个这清闲得要命,倒也不知道城里如今是忙成什么样了。就连辛夷,都去了城头做工,一双手是磨出了水泡,夜里偷着挑了。”
    顾奕竹老脸一红,将手里的笔和信推到柳越面前,匆匆拉着阮素素起身道:“是,这事倒是我想的不周全了。既然是吃苦,当然我也不能落下。”
    末了,他又扭头对柳越说道:“如此,这些文章与情报便交给慎行你了,等到夜里回来时,我再复审一遍就好了。”
    柳越这下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奕竹推着阮素素离开。
    临到出了门,阮素素还在喊着:“柳公子可不能忘了吃药,切忌要吃完,不然到晚上辛夷回来,我可不好交代。”
    阮素素惦记着的辛夷此时正在东城门的城墙根下,跟着她师兄亚乎奴和其他刚入城不久的流民一起干着活。
    亚乎奴一头长发被随意地绑在脑后,袖子和裤管都被他卷得老高,混在流民堆里,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清风谷百里霜的关门弟子。
    “师兄,喝水。”辛夷擦了擦手,将药茶斟满后,走过去递给他道。
    一旁还有好几个停下来歇息的姑娘家,一个个提着茶壶,挨个儿给流民们倒茶。
    “谢师妹。”亚乎奴接了茶碗,牛饮了一口后,笑眯眯地说:“明日师妹就不用来帮手了,还是歇一歇吧,免得元胡师兄知道了,又得揍我。”
    城东的工事是进度最快的,但也是最累的。
    辛夷本不用过来凑这个热闹,但她觉得自己既然到了同昌,就不该被特殊化对待,所以才会和红袖派的弟子一样,每日除了做完自己分内的事,还会到各处城门帮工。
    为了方便做工,辛夷把脚踝上的铃铛也给取了。
    “师兄是嫌我麻烦?”辛夷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
    亚乎奴伸手将茶碗递到辛夷面前,示意她给自己续一碗,接着笑了一声,说:“我哪儿敢嫌弃师妹?师妹的确是辛苦了,还有其他红袖派的师姐们,你们也辛苦了,明日可以一并歇息一天。”
    这后一句,哄得一旁那些红袖派的弟子们笑做了一团。
    “是的,侠女们都辛苦了。”一个黑面大叔将茶碗里的药茶喝完,扯着袖子擦了擦嘴,说道:“今日晨时,季将军过来说过,东边这里的工到明日就差不多了,诸位也跟着忙活了这么就,明天日便休息一日吧。”
    其他流民们纷纷点头。
    这些姑娘做工时,可是半点都不输给他们的,再苦再累,那也都咬着牙撑过来了。此外,还半点都不嫌弃他们这些外面来的流民,相处时,言辞更是温和有加。
    辛夷插着腰,笑道:“我和师姐们可不愿意认输,对吧?”
    被问到的红袖派弟子们呼喝了一声,气势高涨,一点儿也不像是劳累了一天的样子。
    阮素素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城东师姐们的声音,她与顾奕竹快步过去,见着大家此时都在休息,便将手头的食盒分出去,说道:“大家也都累了一天,还是先过来吃些东西吧。”
    “不了,阮姑娘,我们还是一口气把今日的活计给做了的好。”
    “对呀,要是明日那群狗东西打过来了,咱们城东可不能掉链子。”
    “哈哈哈!就是,咱们城东可是进度最快的,可不能偷懒输了。”
    流民们乐呵呵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手上倒是半点也没慢下来。
    顾奕竹一声不吭地挽起袖子,脱了靴子就往那泥坑里挑,他接过身旁的人递来的砖石,往下一个人那儿递去。
    那厢,坐在客房里的柳越正心烦意乱着。
    柳越知道顾奕竹是有着试探的意识的,当然,更清楚顾奕竹的真诚。
    “谨言……”柳越低声呢喃了一句,“要是你,你会怎么做?你……你怕是会义无反顾地帮她,对木姑姑的命令置若罔闻吧。”
    然而柳越有多相信木姑姑,他的内心就有多挣扎。
    时至今日,他仍旧无法接受自己经历的这一切是他最信赖的木姑姑一手导致的。
    但这些天里,顾奕竹不止一次地将赤裸裸的证据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木芳生已经和欧阳宇勾结,企图将李家的秘藏据为己有,以图掀翻赵家皇朝。
    “但这世间终生的痛苦根源并不在一家一姓,不在赵氏皇族,也不在那泼天富贵收于谁手。”
    他记得顾奕竹当时对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也记得他强调,是李照将他思想的桎梏打破,是李照从浑浑噩噩之中拯救了他。
    “只要这皇权一日凌驾于万民之上,那么饿殍遍地,赤地千里的惨剧便只会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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