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公子犹如猛兽狂怒,嚎了几嗓子,摇着李照说道:“是,阁下说得极是,如我又岂能与先生比肩?先生之大才当如照亮这万古长夜的明灯,不,不止,何止?先生是光,是那九霄之上的日!”
    仆人们又是苦笑又是回来拽他,却是拽不动了。
    因为青衫公子已经激动得跪了下去。
    “我想,先生他是不想做日,不想做光的。”李照蹲下去,一手搭在膝盖上,平视青衫公子说道:“但我向来喜欢听别人夸奖先生,他在我心里是一把刀,一把足以划破我心中那些无病呻吟的刀。”
    说者说的是我,听者听的亦是我。
    两个仆人扭头,便看到自家公子哭了。那眼泪,却是与先前服了五石散时落的泪全然不同。此时的青衫公子大抵是已经散了药,脸上的潮红逐渐褪去,眼中不再有癫疯狂乱,独留下浓烈的悲怆来。
    他那盈盈美目抬起,用已经沙哑了的声音说道:“从不曾有人跟我说这些话。”爹爹只会烧了他的书,痛斥他狼心狗肺;兄弟们只会拿他当笑话,背地里却喂她五石散,让他洋相大出;至于同道,他又何曾有过同道?不过一群醉生梦死的酒肉朋友罢了。
    想到这儿,他也就悲愤愈加了起来,一面扣紧李照的臂膀,一面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听兄台之言,若不是认识先生,便是认识新刊中人,兄台可愿意代为引荐?今日听兄台一语,我的确明白了我的无病呻吟,也的确懂了再不可如此下去……”
    “公子诶,您赶快起来。”
    “公子呀,有什么话咱们回府了再说,行吗?”
    四周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仆人连忙伸手到青衫公子腋下,两人合力将他给抬了起来,口中一直在好言规劝着。
    只要李照跟上,这公子也就不再闹腾了,乖顺地由着仆人们抬着他走。
    偌大一个武川城,大街小巷都是用了水字,偏偏此地缺河无溪,便是井都要多打几丈,瞧着甚是有意思。
    前头两个仆人大快步地走,其后,一行四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名为碧水巷的横街上。
    整个碧水巷只有一户人家,高门大院金匾额,上书二字:墨府。
    武川知府,便是姓墨,叫墨本申。
    门僮见了人走近,忙抬栓开门,口中招呼道:“秦姑姑已经在听雨轩候着了,吩咐说若是将四公子寻回来了,就赶紧送过去,耽误不得。”
    仆人们应了一声,忙抬脚往里走的同时,不忘回头招呼李照跟着进去。见到是自己人招呼的,那门僮自然也就不会去拦李照,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将人迎进门。
    墨府里面倒是书香味十足,与那门口的纯金匾额有着非常大的反差感。白鹤影壁之后是假山林榭,左右回廊旁种着郁郁葱葱的竹子,能让竹子顶着陇右道如此恶劣的其后长得如此得漂亮,说明这户人家是当真下了功夫的。
    回廊尽头是二道门,过了这门,便能看到墨家正厅了。
    只是两个仆人却不是正厅那个方向走,而是早早的转了方向,领着李照左转进了一道垂拱门,嘴上说道:“此时老爷恐在书房看书,我家公子一向顽皮,这事若是闹到老爷哪儿,怕是要生出事端来,还请阁下见谅。”
    他这意思是,对于头一次请李照上门做客,却不是走正门而感到抱歉。
    “无妨。”李照笑了笑,摆手道,“事急从权,可以理解。”
    走过鹅卵石铺就的花园小径之后,没多久,李照就看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姑娘站在一处小院门口,她头发斜挽着,簪了一支金玉步摇,两臂上搭了件水玉色的披帛。
    “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可有行散?”那姑娘一瞧见青衫公子,便着急忙慌地小碎步过来了,脸上全是担忧。
    随后,她眸光一转,在看到李照之后,脸上强带了几分笑,问道:“这位是?可是麟玉的朋友?”
    此时的青衫公子已经因为这一路的缓行而睡了过去。
    仆人们不敢大声说话,便点了点头,轻声道:“已经行散了,秦姑姑还是先将公子带进去再说吧,免得被其他几位看到了,又要告到老爷面前了。”
    秦姑姑叹了一口气,说:“不用他们看到……老爷晨时就已经知晓此事了。”
    说归说,她还是立刻转身往那小院里走。
    李照被请到堂屋坐下之后,就有婢女忙不迭地过来上茶和点心,但却是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秦姑姑,自然也就没看到青衫公子再出现。
    也不知道到底续了几杯茶,待到外边天色都已经逐渐昏黄了,李照才看到打理整齐的青衫公子缓步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秦姑姑。
    “抱歉,让兄台久等了。”青衫公子换了一声白麻袍,头发依旧是散着的,但梳理顺了,倒也不显得凌乱。
    这头李照起身回了一礼,说:“不久等,只是这五石散服用多了会死,阁下以后还是莫要再用的好。”
    秦姑姑一脸,连连点头道:“正是,公子可听见了?连你这友人都在劝诫里,你可能改?”
    青衫公子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坐在桌边对秦姑姑说:“姑姑还是先出去吧,我与这位兄弟有些话要聊,姑姑是惯不爱听的,不如去给我们准备些吃食。”
    明摆着的赶人,秦姑姑也只是抿唇笑了笑,应着转身出去了。
    见人走了,青衫公子立马就来了劲,他侧身将手臂横打在桌上,眼神雀跃地问道:“方才兄台的话我可都记着的,兄台既然与沁园新刊的人认识,可就一定得为我引见一二。”
    记着什么?
    李照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就兄台兄台的套起近乎了。且不论刚才这些话她都没讲过,就是讲过,那也得先互相自我解释一下,认识认识吧?
    于是,李照稍作思考了一下,问道:“不知……兄台名讳?”
    “啊!”青衫公子一拍脑门,直把自己的脑门都给拍红了,懊恼道:“怪我,怪我,是我脑子糊涂了,这都忘了与兄台说。”
    接着他站起身,一板一眼地朝着李照拱手躬身,说:“在下姓墨,名炆,字麟玉,家中排行老四,兄台可叫我墨四,也可叫我麟玉。”
    李照复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李名照,字明空。”
    墨炆总觉得这名字他在哪儿听过,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此时他头还是疼得很,也就干脆懒得继续去想了。
    “我的确认识沁园新刊里的人,但是我有几个问题,想先问问麟玉。”李照说着说下来,笑眯眯地侧身看着墨炆。
    听到李照如此一说,墨炆这眼睛登时又亮了几分,他脸上洋溢着喜悦,忙点头道:“但说无妨,但说无妨!只要是我知道的,绝不言虚。”
    外头,秦姑姑去而复返。
    她轻缓地一步步靠近,侧身贴着矮墙听着里面的谈话,在听到沁园新刊二字之后,刚要起身进去制止自家公子犯糊涂,便被捂住了嘴。
    捂住秦姑姑嘴的,不是别人,正是墨家三公子,墨坞。
    墨坞一手扣着秦姑姑的左右手,一手死死地捂住秦姑姑,不让她有片刻出声的机会。末了,他偏头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下人一摆头,那下人便蹑手蹑脚地往墙根下摸了。
    堂屋的李照自然是察觉到了外面这时而气息紊乱、时而又大气不敢出一下的异样情况,但她话头已经抛出去了,再改便显得做贼心虚,便索性转问了墨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不知,麟玉的父亲,可是武川知府墨本申大人?”
    “是。”墨炆没料到李照会问这个问题,不由地蹙眉点了点头,应了声。
    等到他低头时,却发现李照点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隔墙有耳。墨炆一惊,刚想要起身,就被李照眼疾手快地给按了回去。
    “武川如今一共有多少家富商?”
    “墨大人可知道英吉利亚人?”
    “墨大人为何要禁沁园新刊?”
    李照如连珠炮一般,抛出了三个完全不搭边的问题,随后不等墨炆回答,便起身脚尖点地一掠,自正门纵身而出。
    门口偷听的下人与墨坞正要跑,就被踏墙几个连跳的李照给一手钳一个,带回了堂屋。秦姑姑趁势从墨坞手里挣脱,捂着喉咙一个劲地咳嗽,眼里呛出了眼泪。
    “三哥这是什么意思?”墨炆沉下脸,问道。
    他笑时和煦如三春威风,板着脸时,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墨坞挣扎了几下,没睁得开,便尖着嗓子指着墨炆喝道:“你纵容外人伤害兄长,这事告到父亲那儿去,你便是罪加一等!”
    “三哥这话说得有意思,这听雨轩是我的地方,三哥不请自来,偷听壁脚,却反咬一口我伤害兄长?真是恶人先告状。”墨炆到底年轻,一激就拍着桌子起来了。
    李照手腕一甩,将两人丢在地上,接着一脚踩在墨坞的手臂上,俯身问道:“原来是三公子,不知三公子想要知道什么?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出来问嘛,何必做那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呢?”
    被甩得有些很的墨坞咬牙切齿地怒视李照,却又因为这人刚才展露出来的身手而不敢多说什么,倒是旁边的下人打了几个滚,骂骂咧咧地喊:“格老子的,你居然敢动我们工子?你怕是不要命了!你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混账东西。”
    砰!
    那下人后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起身过去的墨炆抬抬脚踹在了胸口。只是墨炆这身子骨不太硬朗,一脚下去,飞的不是下人,而是他自己。
    但不管怎样,下人还是被吓了一跳,打着嗝住了嘴。
    李照又好笑有无奈地看着摔回椅子的墨炆,说:“麟玉就且坐着吧,只是我是客人,越俎代庖,还望麟玉不要怪我。”
    “怪你?我要谢谢你!”墨炆抬手揉了揉胸口,口吐恶气地看着地上的墨坞说道:“今日能遇到明空兄,便是我之大幸!这家横竖我是呆不下去了,与其死在这烂絮之中,不如若先生那般,以笔为刀,以文为剑!”
    墨坞呸了一口,面色狰狞地驳斥墨炆:“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废物,也敢将墨家称作烂絮?待我告知父亲,不等你离家,父亲自会将你逐出门!败坏门风的东西!”
    “告知告知告知,你多大了,天天告状?三岁小儿?”李照碾了碾足尖,冷眼看着墨坞,说:“你们家里的家事我是不管的,但好巧不巧,你听的这壁脚,有我一份。说说,听了想怎么去告状?”
    “明空兄!打他!出了事我负责!”墨炆起身指着墨坞说道,“我今日在大街上出丑,便是……便是……”
    话说了一截,墨炆却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想必旁人也不会信的吧,他有些消沉的想到,即便是他院子里的人,也绝不信他已经戒了那劳什子的东西,只当他今日是没忍得住,破了戒罢了。
    秦姑姑早在李照带人进堂屋时,就已经反手将门给拴上了,她严阵以待地叫来了几个武仆,防着三公子的下人过来要人。
    她听到里头墨炆的说话声,心头不免一酸,眼角挂泪。公子被困在家里,郁郁不得志,到底是委屈他了。
    里面,李照听墨炆的话,后撤半步,勾着墨坞的背,将人朝天踢了一角。这一脚,直踢墨炆口鼻流血,其后,李照偏头看着墨炆,脸上略带了几分笑意的问道:“便是什么?我刚才可是帮麟玉你做了坏事,你不能唬我。”
    你信我?
    惶惶不安的墨炆仓促抬头,正对上李照的清澈的眸子。
    “你信我?”鬼使神差的,墨炆喃喃出了口。
    李照闻言,哈哈大笑,说:“能看得懂新刊,能懂先生的人,总不至于是个草包或恶人,所以我信你。”
    三个字,便让多愁善感的墨炆又开始泪盈满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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