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看到了圆脸汉子的眼神,她摆了摆手,说:“你们要这东西,就带着往同昌去,那儿自有人收。武川就不要去了,我没必要诓骗你们,那儿你们只要去了,必定会被交给英吉利亚人。”
    同昌?
    一群人闻之色变,纷纷低声交头接耳了起来。
    “同昌那地方不是被占了吗?”
    “是啊,早听说被占了,之前死的那老张,不就是同昌来的。”
    “占了,是占了的。”
    “那还让我们过去,不是让我们羊肉送入虎口嘛。”
    圆脸汉子咕咚一声吞了吞口水,砸着嘴说道:“这位壮士,您可别哄我们了,同昌那地方是我们能去的?去了可不是必死无疑……”
    “同昌如今已经被我们打下来了。”
    李照的话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这下大家看李照的神情惧怕了许多,一个个心中的思绪在经过百转千回之后,就只剩下惊慌了。
    “壮、壮士……您、您想做什么您直说……我们听就是了。”刚站起来没多久的圆脸汉子又开始跪地磕头了。
    “先起来,用不着动不动就下跪。”李照单手打在膝盖上,蹲在他面前,另一只手挡住他额头,继续说道:“我要知道你们在这儿到底都做了什么?”
    圆脸汉子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其实说到底,他们这些被抓过来的流民大字不识一个,通身出了力气就只剩力气了,又能做什么旁的?不外出是搬砖拉货,使点蛮力罢了。
    当然,最苦的不是他们这些送到仙陵山的,而是那些在陇右道上奔走的,听说光是抬那劳什子钢骨的活,一天就能累死好几个。
    而那些稍微懂点文字的,则会被拉过去给那些个怪人打下手,但也还是接触不到什么核心的内容,大多只是听那些狗腿子的令,将一份份从怪人们手里拿过来的文献改成通俗易懂的文字,然后继续传播到其他人手里。
    有接触到这些的,连忙站出来说道:“壮士,要不,我领你去那些人的地窖里看看?”
    这人叫魏子雅,从前是个掉书袋子的书生,眼下混在流民堆里,倒是被同化得差不多粗狂了,眉眼间雄壮得很。他之所以敢站出来说话,盖因半个月前,那地窖里的怪人们就已经早早地撤退了。
    李照闻言一喜,连忙跟着魏子雅往他口中的地窖去。
    只是李照这喜色还没挂上一盏茶的时间,真正下到魏子雅口中的地窖里之后,她才发现整个地窖都已经是人去屋空了,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剩下。
    一些杂乱的图纸散落在地上,上面都是端朝人留下的笔迹,不是一些干巴巴的指令,就是一些无意义的鬼画符。
    “他们就是在这儿规划山洞里的铁路的?”李照虽然觉得图纸没用,但仍然一点点将这些东西拢到了一起。
    魏子雅瞧着李照脸色不太好,惶恐地回答道:“是,小人平时是给他们抄指令的,什么时候要这些钢材,什么时候要木料,什么时候打路基,都是小人誊抄的。”
    从魏子雅说话便可以听出他十分机敏。
    “好,多谢你帮手。”李照将图纸归整好,随后继续说道:“我也不瞒着你,这铁路修建虽然对那些英吉利亚人来说,是侵占吞噬端朝的一柄利剑,但只要我们掌握住了,它就能变成我们手里的剑。所以,这一次我是想要看看他们是怎么修的,修到什么地步了。”
    “这东西当真有那么厉害?”魏子雅此前可是半点都没察觉到。
    难不成那些钢材就是武器?
    如此看来,那些怪人,不,那些英吉利亚人手里古怪的武器就是那东西做的?那的确是非常可怖了。
    一想到这儿,魏子雅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李照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一页页图纸翻阅,口中解释道:“厉害的不是这东西的本身……也不对,这东西本身也很厉害。毕竟,凭我们一己之力,短时间内不可能造得出来铁路。那些英吉利亚人通过它,能用最小的代价输送最可怕的东西到端朝腹地,从而侵占端朝。”
    甚至都不需要将铁路开设到腹地。
    只要打通了端朝与边关,之后英吉利亚人的军队便会长驱直入,无可抵挡。
    她说完,垂头继续去看手里的图纸。
    三四张的鬼画符叠在一起,便能隐隐看着一些端倪来,像是——
    反复将图纸旋转即便之后,李照突然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一边往外跑,一边略有些兴奋地喃喃道:“应该是铁路路基的结构示意图……”
    她几步冲出地窖,往山洞另一头还没铺完的铁轨方向走去。
    那些英吉利亚人的确很谨慎,下达到劳工们手上的命令都是有意打乱错开的,但这些东西最终还是要落到实处的,所以即便是再零散,它也有迹可循。
    这些铁轨如今已经落成了大半,单从外观上,并看不出有什么技术方面的诧异。然而细化的图纸却做不了假,也是最能反馈出铁轨中暗含的设计成分的东西。
    魏子雅连忙取了墙上的油灯,大跨步地跑着跟上去,以帮她照明。
    将图纸与实际落成的这半截铁轨一对比,就路肩、洞身衬砌、小避车洞这些地方来看,基本能和图纸中的某些图画对上。钢轨、轨枕、道床、道岔这些东西也能在某些鬼画符中找到对应的地方。
    也就是说,图纸里鬼画符的确是能实际建成铁路的。
    可即便是知道了这一点,李照这个时候也无法复刻出来。
    不,李照突然捏紧了手里的图纸,眼神在昏暗之中透亮无比。如此成熟的轨道建设,如此到位的配套设施,说明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是西方工业革命时期的技术,也不是英吉利亚人能自然发展出的水平。
    她低低地笑了两声。
    这代表着,裴朗明动了手。
    也许还是裴朗明他第一次在监管中途不得不插手。如此一来,他在这里就留下了痕迹,如果任务成功,他就没资格代管世界和任务进度,也就没办法删除掉他曾经插手过的痕迹。
    “我会扳倒你的——”李照将身前的图纸突然全部揉成团,朝天一抛,十分快乐地轻声说道:“我一定会扳倒你的,裴朗明!”
    山洞里那些黑不溜秋的流民此时已经乖乖地在山洞门口排成了一排,一旁的丁酉海收了宽刀,斜靠在洞口的洞门上,眼神一会儿扫一眼流民们,看他们有没有异动,一会儿望一望山洞里面,看李照有没有出来。
    流民们能活到这个时候的,基本都是能审时度势的,不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做出可能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举动。更何况,丁酉海身上那种凶煞之气,伴着他外袍上的血渍,已经足够震慑这群本就被吓破了胆的流民了。
    “怎么样?”见李照出来,丁酉海连忙迎上去问道。
    李照冲他呲牙一笑,说:“还不错,虽然这东西现在不能为我们所用,但我已经确定我下一步要怎么做了。”
    怎么做?
    丁酉海并不远处的那些流民一起竖起了耳朵。
    卖关子的李照只是挑眉冲丁酉海笑了笑,然后反身朝魏子雅招了招手,说:“海叔,你送他们一起去同昌,这些钢材很重要,我们不管花什么代价,都要买下来。”
    她用的是买字。
    魏子雅愣了一下,倒没想到自己这群人还能同这位姑娘谈买卖。
    圆脸汉子听到李照说要买,匆匆走上来,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壮士既然需要,我们自然是全部送给你的,这本就不是我们的东西。”
    丁酉海的重点不在买,也不在钢材,他不悦地绷直了嘴唇,想了想,才说:“我送他们回同昌,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武川。”李照回答道。
    接着,她转头去看那圆脸汉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东西是你们日以继夜烧练搬运归来的,于情于理,这个钱我们都得出。另外,诸位若是愿意,可以到同昌城落脚,他日同昌城的建设需要像诸位一样的人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是人才!魏子雅提着油灯的手不由地握紧了。
    他中榜不成,只能返乡与乡亲们一道种田,结果种田第一年就赶上了蝗灾,其后又是旱涝交替,愣是没遇上半个好年头。到最后,他所在的村子纷纷出走,连他也不能幸免地背井离乡,与这些各地来的流民们混到了一起。
    “怎么,魏小兄弟信不过我?”李照的目光自他攥紧的手指上一掠而过,笑眯眯地歪头问魏子雅道。
    魏子雅连连摇头,一张黑脸红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皲裂的唇瓣翕辟数下,挤出一句问题来:“姑娘……姑娘为什么觉得我们是人才?”
    开了头,后面的问题便流畅多了。
    “我们又能为姑娘做些什么?”
    “既然能入同昌城,那就是能让我们摆脱这流民的身份了,若是这样,我们愿意将那些东西赠与姑娘,绝不索求报酬。”
    他问完,怯生生地抬眸瞧了一眼李照。
    李照唔了一声,说:“活着不容易,能在英吉利亚人手下活下来的就更不容易了,能走到今天,见到我的,都算得上好汉,自然也就是我眼里的人才。”
    如果说一开始李照的话让魏子雅触动不已,那么她接下来的话以及她话语的诚恳便足以感染在场所有的流民了。
    “我不需要你们像在英吉利亚人的手底下那样,没日没夜地拿命去干活。”
    “我需要你们好吃好喝的休息,养好身体,在同昌城帮助我的工匠,也是帮助我,做出可以抵御英吉利亚人的武器来。”
    “至于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往日在外流浪时听过沁园二字,便该知道我已经在各地建造无偿的育幼院几年了。孩子本该是充满希望的,他们有资格,有权利去接受最好的教育,去享受最好的关爱!如此培育之下的孩子,才是端朝将来真正的栋梁之才!”
    “我们这样的贱民,也配吗?”有人混在人群中,哽咽地问了一声。
    李照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刚毅,她抬手于半空中握拳,震声说道:“人生来平等!没有谁可以天生凌驾于其他人头上,世家不行,那些脑满肠肥的朝廷官员不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皇室更不行!”
    众人眼中闪烁着震惊。
    天地君亲师这五字真言即便是读书不多的人,也宛如刻在骨血中一样,叫人生不出反抗之心来。然而此时,他们站在这黑黝黝的山洞前,听着这个瘦弱的姑娘一字一句中,尽是驳斥三纲五常的僭越之词,却意外地感觉到自己心中生出了一丝冲动。
    而李照仍然在继续。
    “谁规定我们中的贵贱?是我们身体里的血吗?不是!是那些霸占着权柄与财富的,自诩为贵人的世家、高官、皇族。”
    “他们凭什么判定我们为卑贱的?我们又凭什么要臣服于他们之下?在我沁园的学堂之中,我想来不惮于告诉那些如朝阳一般的孩子们,我们是自由且进步的人,我们是这个社会的希望,我们可以改变这个人人都可能沦为奴隶的社会,我们可以互相尊重,做自己的主人!”
    李照的声音像是带着钩子的长链,一下下地打在流民们的心上,一拽,便生拉硬拽出血肉来,疼痛不已,也令人清醒不已。
    “是啊!他们凭什么比我们高贵!”
    “我们落到这步田地,还不就是收不上粮食又要交税……那些世家们手上的田多,自然是不用担心赋税,我们分不到那么多田,顶着的却还是和他们一样的赋税!凭什么!”
    一人开始抱怨愤慨,这种情绪便一发不可收拾,在众人之间迅速传染开了。
    也有人在怀疑李照的用心。
    “她既有驱逐那些怪人们的本事,自然也是手上有钱有兵的人,又怎会对我们这种下贱的人如此友好?”
    “你在说什么鬼话!姑娘用得着哄我们这种人吗?”
    李照佯装没听到那些质疑声,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如此,诸位可愿意随我一道,去建立那新世界?!”
    声音一起,那些流民便转瞬间停了议论。
    有人抱紧身边的孩子,满怀期许地反问她:“人人平等的新世界吗?”
    “是,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李照斩钉截铁的声音换得了无数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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