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砚台,名为“放生池”,可爱可亲,望之便心生欢喜,有些佛经上说顿生慈悲心的意思。按照崔王妃的说法,此砚来自民间,后来被搜入豪阀崔氏,是她的嫁妆之一。
    有一只纤细竹筒,仅搁置打尽,岂不是可以直接跟龙虎山、稷穗学宫叫板了?
    一个朱雀而已,远远不至于将南瞻部洲搜刮到涸泽而渔的地步吧,为何不做?想必其它势力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火速联手抗衡,早就给观音座折腾个底朝天,大摇大摆回到青峨山祖庭了。
    到底是什么使得观音座束手束脚?他所在的莲花峰这一支,前些年气象颓败不假,可到底还有胭脂山和玲珑洞天在台面上支撑着,放眼南瞻部洲,仍是无敌的姿态。朱鸿赢听闻自己是观音座客卿后,那种伏低做小的姿态,陈青牛历历在目。
    内讧?内斗?
    从剑胚黄东来到小薛后的争夺,确实在观音座内部存在着勾心斗角,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进一步说,观音座三支,各自扶持的俗世王朝,到底是?那么这朱雀王朝的朱家天下,会不会本身就是某一支势力的禁脔?
    陈青牛最终视线放在眼前女子身上。
    崔王妃一脸懵懂,好奇问道:“怎么了?”
    陈青牛随口笑道:“秀色可餐。”
    她蓦然怒容道:“请自重!”
    陈青牛不以为意,拿起那只小书箱,夹在腋下,离开书房之前,正色承诺道:“朱真婴一事,我在离开凉州之前,一定会帮忙解决。”
    她欲言又止。
    陈青牛直截了当说道:“治标还是治本,已经在我能力之外,你别奢望太多,我只敢保证当下郡主的安危,至于对朱真婴出手的幕后人物,只要他别来找我的麻烦,我就不会主动惹他。”
    陈青牛有句话放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如果你崔王妃其实早已牵涉其中,那就神仙难救了。
    陈青牛走出书房,没来由想起原本可以是十品品相的《礼记正义》,以及那些被白蛟当垃圾丢掉的袖珍飞剑,哀叹道:“都是败家娘们啊!”
    ————
    陈青牛独自走出碧螺小楼,看到谢石矶身边站着白衣如雪的白蛟,只不过暂时戴了一顶遮掩面容的帷帽,她在战战兢兢之中,夹杂有几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就像鲤鱼见到了传说中的龙门。
    陈青牛心中了然,天地间最适宜豢养蛟龙的地方,除了修士的法器宝贝和天然洞天福地之外,俗世其实也有一处极佳地点,那就是皇宫,修士中有两个说法,分别叫“天子脚下即龙潭”,“帝王卧榻之侧,必有真龙酣睡”,两句话意思都浅显,一者是说皇帝身边肯定有蛟龙游曳,如同身处龙潭,另外是说天命所归的一国之君,其实身边也隐藏有一条酣睡状态的真龙,它的粗细大小,象征着一国运势的强弱长短。只不过此事真相,掌握在望气士尤其是钦天监官员手中,寻常修士只能够隐约感受到龙气的存在,文臣武将汇聚君王侧,经常以“云随影从”来形容,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山不容二虎,若是两龙对峙,则一国境内必有兵革之祸,或平叛或篡位。
    藩王服蟒,蟒蛟不同属却相近,天然亲近,只要双方没有谁出现化龙迹象,便不会排斥。
    对于年幼白蛟而言,身世显赫的凉王朱鸿嬴,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这座藩邸,却是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
    陈青牛压低嗓音,对白蛟直截了当道:“你可想清楚了?”
    白蛟轻轻点头,畏畏缩缩道:“想清楚了,蛟龙报仇,百年不晚。大不了朱鸿嬴老死之后,我偷偷去挖他的坟。”
    陈青牛:“你白蛟化人的这个秘密,我估计凉王府早就心知肚明,大概是见你道行浅薄,才相安无事,毕竟一湖一地能够盘踞一条蛟龙,便寓意着更多的风调雨顺,朱鸿赢身为藩地之主,需要养活西凉十数万边军,哪怕跟你有私怨,也只能捏着鼻子不去做斩草除根的勾当。甚至……”
    陈青牛没有说下去。
    朱真治暗中觊觎崔王妃美色,所以才会相中这条小蛟,这凉州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一处不在他爹朱鸿赢的掌控之中?谍子岂会不知这等粗浅情报,说不定朱鸿赢一直在冷眼旁观,拿注定扶不起来的朱真丰做诱饵,来断定年幼白蛟是否该杀。
    若是朱真倞或朱真虎这两位宗藩翘楚,深陷其中,朱鸿赢板上钉钉要将这条小蛟丢入油锅烹杀了。
    归根结底,一座商湖一条白蛟,对于整个西北风土人情的影响,不小,却仍不足以致命。
    陈青牛好奇问道:“你离开龙宫来到人世,到底为何?”
    白蛟缩了缩脖子,“人间多好玩啊。”
    陈青牛感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年幼白蛟不怕人。”
    白蛟嘀咕道:“人有什么可怕的,除了你们两个,我只要吐一口气,就能吹得他们形神俱散,灰飞烟灭。”
    陈青牛气笑道:“那你信不信这座府邸最少有双手之数的修士,吐一口气,就能让你筋骨剥离?”
    白蛟目瞪口呆,眨眨眼,隐约可见是双竖立的金色眼眸,与人迥异,她此时一脸真诚道:“要不然我先回楼船,过两天再来吧?”
    陈青牛转头望向谢石矶,后者缓缓道:“奴婢只说王府这里有无数的琉璃瓦、琉璃盏和琉璃屏风,她就来了,后头奴婢说什么,她只是嗯嗯啊啊,点头不止。”
    陈青牛伸手一把拧住年幼白蛟的耳朵,“你这耳朵就只听得进去琉璃二字?!”
    她不得不踮起脚跟,歪着脑袋,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陈青牛突然松开她的耳朵,说道:“说不定你真与佛法有缘。”
    陈青牛环顾四周,“这里,会是你的福地,也说不定。”
    她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你把我骗来这里,可不能害我!”
    陈青牛笑了笑,“好。”
    ————
    元嘉圃小院,陈青牛带着个拖油瓶回来,那位身披嫁衣的女鬼,不知何时在过廊中放了一条紫竹躺椅,轻轻摇晃,她没有去看陈青牛和年幼白蛟,自顾自叹息一声:“出世之人修入世法,取死之道。”
    陈青牛不以为意,挑了条石凳坐下,笑道:“这位姐姐,在别人地盘上,吉利话不说也就算了,还扯这些晦气话,就不怕主人将你棍棒打出去?”
    女鬼沉默片刻,识趣转移话题道:“我曾经在城中马氏钟山书楼读到一篇文章,是一位儒家先贤讥讽当世嗜石之风而作,内容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倒是一句题外话,记忆犹新。”
    陈青牛笑道:“说说看。”
    她缓缓道:“天下之治乱,候于一国京师之盛衰而知;京师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而得。”
    陈青牛点头道:“一叶落而知秋,这是修行之人必须具备的资质。”
    红巾覆面的女鬼转过头,似有深意,道:“那你可知那摧山拔城的扶摇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又叹息道:“白龙鱼服,已是不智,何况白鱼龙服。”
    陈青牛双手环胸,笑意如常。
    坐在女鬼身边台阶上的少年,忙着发呆,不理会陈青牛和朱红姐姐的打机锋。
    就在此时,小院除去少年,陈青牛、谢石矶和女鬼以及白蛟,体内气机流转都为之一滞,虽稍纵即逝,却极为清楚。
    陈青牛抬头望向城中最高建筑采药寺的方向,那里也是钟鼓声传来的地点。
    一座稍具规模的城镇,往往会有为百姓报时的钟鼓,每个时辰一次,一般是子时在内往后五个时辰准点,都撞以晨钟,午时在内后五个时辰敲以暮鼓,但钟鼓声并无严格规定,也有城池钟鼓齐鸣,大体上都是白日声巨夜间声轻,以防扰民。
    凉州城采药寺钟楼悬有一口大铜钟,长鸣五百余年,至今仍是钟声悠扬,只不过采药寺的巨钟最初并非用以报时,仅是佛家超度之用,仅晨暮各一次,每次敲响一百零八下,为满城信佛之信男善女,去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数百年下来,凉州城的主人换了又换,一座座豪阀府邸的姓氏变了又变,唯独采药寺的钟声不曾变。
    就连凉州城的年幼稚童,人人都会唱诵那首似有残缺的歌谣,“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陈青牛这趟返回凉州城,当他第一次听到采药寺钟声,其实就察觉到了其中玄机。
    采药寺的钟声,落入修士耳中,尤为特殊,钟声如同一股洪流,以采药寺钟楼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去。
    如此一来,城中所有人的窍穴气海都会与之相撞,寻常百姓自然几乎是悄无声息,忽略不计,但只要是修行之人,不加以压制掩饰的话,就会立即泄露踪迹,落在站在高处的望气士眼中,就像激起了朵朵浪花,甚至偶尔有惊涛骇浪在城中竖起,如江河之中的中流砥柱。
    采药寺正是以此探知城内修道之人的准确方位,以及道行大致深浅。
    采药寺毕竟是佛门正宗,钟声正气长存,浩浩荡荡,又有令人心境祥和之功效,且有开门迎客之意,所以这么多年来,修行之士来来往往,修为高低不一,但都无人对此提出异议,没听说有谁去找采药寺的麻烦。
    陈青牛对道教佛门谈不上爱憎,年幼时也曾偷偷去过采药寺烧香拜佛,只可惜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也没能让菩萨显灵。
    当时那位病入膏肓的青楼女子,已是枯瘦如柴,模糊听着孩子带着哭腔的愧疚言语,孩子说肯定是身上所有铜钱,只够请来三支香的缘故,所以菩萨嫌弃他不够心诚,所以才连累娘亲的病好不起来。
    很多年前的那天。
    女子艰难笑着,吃力拍着孩子的手,说菩萨听见了,娘亲好多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
    和煦春风里,陈青牛双手环胸,斜靠着石桌边缘,怔怔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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