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扬州,曾因盐利而富甲天下的名城,虽然因山东盐政而让盐商风光不再,但依旧保留了几分往日的富庶与繁华。随着李秀山之死,江苏四分五裂内乱不休,这座城市也一度陷入混乱之中。会党、盐枭、水匪以及因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义师,都将扬州看做聚宝盆,围绕着这座城市,爆了规模不等的武力冲突多达几十起。
    每一支势力打出的旗帜都不相同,但是所要做的事,总离不开征粮征税拉夫。越是繁华的城市,摊派也就越重。因为战事打的勤劳,摊派也就格外的频繁,即使憎恨鲁系的商人,在接连不断的摊派之后,也从一开始的诅咒山东不得好死,变成了诅咒所有大帅。
    城外盐滩被亲鲁势力控制,城内学校都被迫停课,女人不敢上街,年轻的女性不敢穿露出身体的衣服,出门都要用黑灰抹脸。各行院的姑娘们,都只能免费应酬,还不知道伺候的是谁。一度甚至有土匪冲入城里富豪人家绑票的消息,白日便敢放枪。是以,当终于有一支军队,将各了草头天子一一敉平,宣布从今天开始,一切秩序恢复如初时,不管其打出的是谁的旗帜,都得到了扬州百姓的拥护。
    山东大旗,重又飘扬在扬州城头,斜打武装带的鲁军,排着整齐的队伍,摔着正步,出现在街头。当这支军队出现之后,连一向视山东为仇的盐商,却也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盼来一支正规军,只要不打仗,谁来都好。”
    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年纪不大,相貌堂堂,女子则风姿绰约,仪表非俗。山东多有女军官,女正客,所以对于男女并马,倒不为怪,大家只关心着两人身份,毕竟未来,这两人可能是决定自己生活的主宰。
    “这女人我见过。”一位过了气的盐商,仔细盯着女子,忽然像现了新大6似的兴奋起来“我还……算了,不说了。她是京城里八大胡同出来的,叫小阿凤。你们知道蔡锋吧,她后来跟的是他。听说她落在山东,还以为她跟了赵冠帅做姨太,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小阿凤?那个不但不骗钱,反倒出面替蔡锋背下二百万债务的冤大头?那男人是谁啊?”
    对于男子,大多数人都是陌生的,但是有几位在帮的人,与山东的漕帮有生意往来,鲁军又有大批军人在帮,所以倒是路子多,很快便打听出来。
    “这男人不得了,山东听赵冠帅的,赵冠帅听苏太太的,这男人是苏太太认的兄弟,叫苏文虎,听说是有名的亡命虎。当初挥师进海州的就是他,现在整个江苏,都要被他打下来了。”
    事实上,整个江苏现在已经是山东囊中之物,少数未被鲁军控制区域,也在陈秀山的直军控制之内。为避免友军摩擦,那部分地盘,暂时也没人会去动。以苏文虎一团之众,居然可以控制整个江苏,除了鲁军自身能杀善战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小阿凤的功劳。
    苏军里几位军官,曾是她的追求者,这次她单骑来苏,在山东情治机构配合下,拿出自己昔日应酬手段,恩威以并,各路人马纷纷反水。山东情治人员从中力,也让这个工作变的更顺利。等到山东舰队在江宁城外以排炮轰击之后,大势便已经确定。
    扬州城防司令部内,血尚未干涸,身穿军装的卫兵,与身穿军装、短衫的进攻者尸体东倒西歪,布满院落。曾经的江苏督军齐英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大厅内,十几支短枪顶在他的头上。
    扬州本地守备队的一名团副,实际也是山东情治机构在江苏的负责人,由其牵头领导的这次反水,不但成功控制了城市,更将罪魁齐英就地擒拿。
    小阿凤与苏文虎下了马,彼此行礼,苏文虎道:“这次,你们情治机构可是立了头功,大帅面前,着实有光彩了。”
    “苏旅长过奖了,这还多亏阿凤姑娘的面子大,能让这么多部队起义反齐。大势所趋,就算是齐英的铁杆嫡系,眼见他大势已去,也不敢和我们鲁军作对。”
    小阿凤摇头道:“这说到底,都是大帅的功劳。没有大帅的政策,我们也很难在江苏争取到民心,没有正元汇的款,也没办法让这么多部队反正。这次扬州起义,盐丁、灶户、会党都出了不少力量。”
    “那是自然。咱们山东的盐业政策,对于盐丁来说是好消息。他们过去为盐商工作,收入低的可怜,加入山东盐厂之后,有了工资还有公休日、劳动保障以及退休金,日子不要太舒服。现在齐斜眼说,要把这些都拿走,他们怎么会答应。这次扬州起义,出力最大的就是盐工,连齐英的警卫,也被盐工们直接给冲垮了。”
    苏文虎走进大厅,打量了两眼齐英,“就是你,杀了李秀帅?”
    “自杀……李秀帅是自杀。”齐英的嘴没被堵上,他心知,这是自己最后的希望所在,如果被送到赵冠侯那,只有死路一条。连忙道:
    “我在汇丰存了一笔四十万的款,只有我知道存折和印戳,你们就算拿到折子也没用。只要放兄弟一条活路,我愿意把四十万拿出来,送给阁下做个见面礼。我誓,退出军界,今后再不涉足正直……地方上,我还有不少部队,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辅佐你当上江苏督军,你身边那种烂货色,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苏文虎摇摇头,“我只知道听大帅的话,听大太太的话,其他的一概不管。大帅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大帅要我把你送到军前,我就得执行。来人!把他押去前线!”
    士兵推着大声求饶的齐英走向车站,小阿凤向四周看看,目光又落在这个木讷的年轻军官身上。他年纪不大,已经到了旅长级别。当然,是因为他关键时刻站队正确,又被苏太太叫了声兄弟份上,但是其自身的才干,显然也不能小看。
    这段时间两人合作攻取江苏,彼此间,有了一丝朦胧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不像当日那位人中龙凤蔡松坡一般轰轰烈烈,但是历经波折的小阿凤,或许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份平淡。
    她忽然笑了笑,“你追我,是不是也是大帅或夫人的意思?”
    苏文虎摇摇头,“大太太是说过,我该娶媳妇了,而且要我自己找个趁心的女人。我觉得你很好,所以想和你结婚。但是山东有规定,不许强娶,我又注定做不到督军,所以如果你不愿意,趁早说出来。否则被大帅误会我强娶,会让我倒霉的。”
    小阿凤用手加额,说了一声,“木头。”苏文虎却没有什么反应,外人不好去打扰他们,整个大厅里,就只有这两人对视,良久之后,才憋出一句,“你该去给安徽那边电报了,江苏已经到手,安徽,也该行动。”
    傅良辅的指挥部,已经从蚌埠移到合肥,他现在越来越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如果不是自己始终坚持与山东打静坐战争,成功用三师又一旅的兵力牵制了山东两营老弱病残,现在自己的部队,说不定也要步其他军队后尘,要打光了。
    湖南的局面已经稳定,罗重轩依旧是省掌,谭延凯依旧是督军,但是两人身边,现在各自都有一连鲁军昼夜保护。而且省议会里,已经有新的亲鲁派出现,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湖南的督军省掌,都会换人。
    驻兵于宜昌上游的川军,跟鲁军两师作战,屡战屡败。虽然海6空神四军轮上,川中有名的李神仙军前做法,祭起九九八十一口飞剑,每一剑据说都有神鬼莫测威能,斩杀鲁军过百万。但奈何鲁军人多势大,据说来了足有五百万大军,川军以寡敌众势难取胜。鲁军的蒸汽舰队又赶到战场,仙法最怕洋人机器,这是从鸭片战争时就都知道的事。所以李神仙改去成都做法,远程诅咒赵冠侯活不到一百五十岁。四川水军也全军转进,免得被送下去喂鱼。6军失去水上支持,天天担心被大炮轰,没人愿意出兵。
    四川省内,这时又有人提出驱逐云贵,四川自主的口号。川军五行大将之一,绰号王灵官的主将王基陵突然回师,并大力宣扬川人归川,黔人归黔。
    云贵穷省,向来视四川为殖民地,把大土都种到了川中,以四川财富以自肥。手握兵权的王灵官突然喊出这样的口号,显然是准备和云贵开战。
    又有传言称,川中各路诸侯与山东赵督达成了肮脏的交易,以巴蜀美女换取鲁造枪炮,虽然云贵方面坚称云贵川一体,妄图分裂三省者,必为山东间谍。可是川军里已经出现少许鲁造快枪,一批精锐川军回川,却也是不争事实,两湖一带,皖军已经难有作为。
    安徽固然能抄掠山东之后,但两湖鲁军,同样能抄掠安徽之后。安徽又为皖系各位大佬之桑梓,设若家乡有失,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傅良辅已经从想着怎么打,变成了想这么守,心里最大的念头则是怎么逃。
    从京城带来的一百万银元,本来是准备战前放给士兵当军饷,同时采购一批粮食,送往京城前线。但是傅督军先是将战前饷改为战后饷以促进士兵积极性,后又本着节约原则,对粮食采购实施招标,价低者得。靠这个方法,留下了八十万银元,随后这笔钱就从姓皖变成了姓傅。有这笔钱防身,自己应该高枕无忧了……
    雷震冬的大嗓门,把傅督军从高枕无忧的美梦中惊醒,“辅帅!我们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部队缺粮严重,除了我们的警卫团,大部分部队都只能吃两顿稀饭。还有,军饷什么时候?”
    “军饷……我们不是刚刚过军饷么?”
    “问题的是省钞,在安徽,省钞不如鲁票好用。尤其现在,省钞贬值的厉害,下面的弟兄拿着省钞买不到东西,是要闹事的。听我说,我从前金时代跟着项城带兵,最清楚当兵的所求。吃粮当兵,图的无非是粮饷二字。现在粮饷两匮,纪律难以维持。这是芝翁桑梓所在,如果士兵哗变,责任谁来承担?”
    傅良辅也知,之前鲁军在安徽修水利时,就把鲁票带进安徽。因为鲁票购买鲁货有折扣,因此在安徽很受欢迎,几年时间内,安徽人接受鲁票与共交票等同,反倒是排斥省钞。加上自己行省钞过于勤勉,以至于币值一路下跌,现几成废纸,可是要是银元……这银元谁出?他思虑再三,咬牙道:“我想想办法,搞一批鲁票下去吧。”
    守卫安徽的三师一旅,包括原安徽省军一师一旅,以及前往海外担任劳工的安徽籍工人组成的两个师。他们在海外工作时,即接受准军事训练,回国后再行操演,训练难度相对较低。以皖人守皖省最为可靠,对于忠诚度,没人怀疑过。
    清晨,士兵三两口喝光稀薄的米粥,随即便在连长“饷了饷了”的喊声里,领过几张印有赵冠侯头像的鲁票。虽然徐又铮自扶桑采购了大批面包,但问题是这种食物用来当护心镜的效果可能比食用更好,加上有些面包因为保管不善已经过期,士兵宁可吃这种米粥勉强果腹,也不愿意把那玩意吃下去。
    彼此都是乡亲,军衔级别带来的威风,就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几名士兵围住一向忠厚的连长,大声嚷嚷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要咱们打仗,又不给饱饭吃,还给这种破纸片子当军饷。咱们不是说要打山东么,等打完山东,这票子还能用?在洋人那打短工时,日子过的也比现在好,回了国还不如海外,这样的日子,我们不干了。”
    连长并未斥责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反而从荷包里倒出些烟叶,拿出张省钞一卷,随后用火点燃。抽着这昂贵的省钞卷烟,他沉默了半分钟,等到快要烧到手,他才将剩余的部分一丢,骂道,
    “他娘的,这破玩意连烟都卷不了,还能干点啥?你们不干,我早就想不干了!我米满仓生来老实,最大的想法,就是在家里种地,当个老实本分的农夫。不管是张大帅还是李大帅,只要让我吃饱饭,谁当总统都行。我在海外本分做工,赚了点银元,刚一下船,就被人硬换成了公债。然后又被拉到军营里受训,当兵,扛枪,挨打!他们告诉我,这是尽忠报效,可是我从来就没说过我乐意啊!现在要我们打山东,你们知道徐州的是谁?是和我们在洋人那,一起干过活的弟兄!”
    他向来木讷少言,士兵才敢欺负他。可是老实人起火来,竟是格外的有动静。附近的士兵都被吸引过来,有人问道:“米连长,你怎么知道对面是谁?”
    “对面有人来,打过招呼了,给我家送了点粮食。怎么,想报告?随便!我现在谁都不怕了。我在这当军官,听起来挺威风,可是跟你们一样,喝的是稀饭,啃的洋窝头。家里比我还惨,已经快要饿死了,是对面的老乡,送了点肉罐头去,家里才有救。”
    “光你家送了,我家呢?”
    “对啊,咱一个村子的,我们家呢?”
    事关自己的家庭,不少人都凑过来问,米满仓道:“有的村子送了,有的村子来不及送,就被傅辅帅的兵现,两下交手,粮食送不过去。还有的村子,已经没必要送了,人都没了,送给谁吃啊……安徽今年的庄稼,本来不至于欠收到这个地步,可是把安徽的粮食都屯起来当军粮,咱们的家小就没吃的。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士兵们沉默了,有人伸出袖子擦眼泪,还有人在念叨着亲人的名字。米满仓道:“在洋人那,山东兄弟对咱怎么样,大家心里有数。还有不少,也是咱安徽的乡亲,现在在山东定居。他们跟咱不一样,不是被抓丁,而是自愿入伍的。按他们说的,就为了不跟咱过一样的苦日子,也得扛枪拼命。大家想想,咱们要朝对面给咱家送粮食的人,跟咱一个工地上卖过力气的穷哥们开枪?这个枪,我开不了。”
    “开不了,也要开!”说话的,是军中的一位团副。他与这些人不同,是军校毕业生,亦是徐门嫡系。平素与这些士兵并不联系,与非军校出身的干部也相处不到一起。但是本着带兵原则,他是想来检查下,军饷是否按数放,不想竟听到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
    提着手枪的军官直奔米满仓而来,他对这个连长已经不满意很久了,在他看来,这个朴素的老农,只适合伺候庄稼,根本不是个军人。怯懦,无胆,只会对上官俯听命,注定没什么作用。这次是个机会,正好把他处理掉。
    本以为这个怯懦的家伙,会像以往一样,向自己行礼认错。不想对方竟迎着自己走过来,二目圆瞪……他敢这么看着自己?非要给他点厉害。
    马鞭在空中带起一道风,米满仓的脸上多了道血痕,但是他没有叫疼,也没有退开,而是冷声道:“团副,我说我不想干了。我不能朝自己的乡亲开枪,也不想干这营生。我要退伍,把我的公债兑了,欠我的银元还给我,我要回家养家糊口。”
    “胡闹!”团副的白脸气的红,“现在什么时候?现在退伍,等于逃兵!想当逃兵的,就得死。来人啊,把他捆起来!就地正法!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当逃兵。”
    周围的士兵,围成了一个圈子,向着两人走来,团副催促着士兵加紧动手,却未注意到,这些士兵不似平日那样木讷听话。缺乏粮饷供应,严苛的军法,加上厌战思想,让他们的情绪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现在,这位军校的毕业生,正在把火头丢到药线上,引爆这一切。
    有人掏出贴身放好的公债,将其撕的粉碎,随手扬上半空。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学着他的样子,撕碎了公债。呵斥、咆哮,伴随着满天飞舞的公债,如同丧事上用的纸钱,在风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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